:功夫對決,一橫一豎,我們在這學習的過程中要如何提升自己去體會這其中的境界?練功如何才能做到發力而不用力、鬆而不散?老子道德經有云:「道之為物,惟恍惟惚」可否解釋恍惚在練功、功夫中的狀態?

橫豎見己

鍾老師:電影《一代宗師》裡說「功夫,兩個字,一橫一豎,輸了,你就倒下;贏了,才能站著。」一橫一豎看似講輸贏,實際上是說精神;橫代表躺下,精神散漫,無所事事,放棄人生;豎代表挺身,書經的我武維揚,彰顯精神奕奕,努力前行,自強不息。人活著總要做一些事,對周遭的人事物,能改善的就改善,能貢獻的就貢獻,對自身來說,應如孟子倡善和致良知一般,養其浩然正氣秉沛然莫之能禦之心,能做最好的調整就做最好的調整。中國功夫的特點是,習者可以從練功過程中看到一種力量,一個精神指標,不是虛幻意識,而是真實存在的動能,有了這個動能就可以修己,調整自己,改善自己,成就自己也成就他人,讓生命充滿活力,使人生充滿意義。電影中說練武之人要見自己、見天地,和見眾生,見自己就是要知道人存在的目的,問過去是要檢討反省,看將來是要找尋人生定位;不思前不思後是要不作計量分別,直了觀心才能見自己,知道我是誰!

禮樂射御

 古人修練氣功和功夫,是包含在六藝裡,和六藝同時進行,邊學六藝邊練功。六藝的禮、樂、射、御、書、數,禮樂讓人的精氣高度凝聚,凝聚之後才能妙用,射御著重身體的鍛鍊及心神的貫穿,書是書經,主要談歷史,數以易經為主,講生命的變數。書數比較複雜,中國歷史經過幾千年來那麼多變化、那麼多狀況,歷史通了就知道人事物的複雜關係及其走向;占卜屬於數的部分,是生命成熟有通盤人生了悟後才學的,禮樂射御要先學,之後才學書數。禮樂射御基礎都打好了,功夫就會進入一個較高的水平,展現禮裡面的進退應對,樂裡面的符韻合律致中和的不言之教,在任何時間、空間裡,都能夠切入不同的生命片段、不同的頻率、不同的人事物,從中找到一個中和的至高點,拿捏妥當,便能安頓身心,也就不會有在教室練功時是「豎」著的,離開教室就「橫」下來的情況發生。

事上磨練

 王陽明一生教人於事上磨練,沒狀況就不叫事。有事心浮氣躁,或憂慮憔悴者,是不懂克己復禮,不明進退應對事理,便無智慧,也沒進取心;孔子:「不得中行而與之,必也狂狷乎!狂者進取,狷者有所不為也。」這是生於憂患中應具備的一種「天自信天,地自信地,吾自信吾」的高放生命情調。可志不立,天下無可成之事,雖百工技藝,未有不本於志者,唯立志者始能堅毅而行,擔重任行遠道,始能見天地,成天人合一之功,又哪來橫豎之別?

行知而一

  古人習六藝其實是有原因的。華夏文明的始祖伏羲,仰觀日月星辰,俯察山河大地,就創造八卦,定乾坤,分陰陽,畫太極。伏羲那個年代沒有望遠鏡觀察天文,也沒有測量儀測量大地,他們覺得自己和天地是一起的,和萬物是共生的。伏羲的智慧和感通天地能力,後人很難體會,倉頡也一樣,《淮南子·本經》中記載:「昔者倉頡作書,而天雨粟,鬼夜哭。」但隨著人類文明的進展,人們與天地之間逐漸出現鴻溝,人的感通天地能力越來越薄弱,古人因而發展出一套六藝來幫助人們找回被掩蓋了的天賦,鍛鍊出伏羲、倉頡所具有的能量,仰觀天日,俯察地理,一看便明。猶如氣功,後天練之為補先天之失,中華文明自夏立朝,大禹治水以行為楷模,以行見知,以行立項,以力行貫穿始末,故夏以誠立國。王陽明更認為知行合一,即知即行,以行證知,以「破心中賊」找回真我和良知,而六藝或練武修身便成了自我完成的最高獨家法門!

頂天立地

 夏朝之前就已經有六藝了,只是開國後六藝更顯重要,所有士大夫都要學六藝;雖學成者約兩三成,然不學者幾乎無以成!否則就沒有辦法擔當「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」的大任,學好六藝,身體才會產生強大的力量,才能經國治世。這力量從身體內部產生,自生自發,內可以安身立命,外則頂天立地無事不可為,遇有狀況,一看便知,一行便通,所有路徑都行得通。少了六藝這種能讓生命產生高度且多層次的整合能力,就沒有辦法穿越山河大地,書讀得再多,也只會困在自己的思想世界裡,找不到去向,見不到天地,看不到眾生,更找不到自己!

有所不足

 功夫對決,一橫一豎,想要維持在「豎」的狀態,身心靈必須有高度統合,六藝是古人留傳下來統合身心靈的最好方法,只是現代人少有人有機會學習。同學們因緣際會來到氣功教室學習與六藝有關的氣功、功夫及生命哲學等課程,過程中難免有一些困惑,練功之後身體改善了,練功、聽講時充滿能量,道理也大致都懂,可出了教室,回到家裡、工作崗位上,很難將練來的能量、聽來的道理落實,常有力不從心的感覺。那是因為所修的能量、所聽的東西只有一半進到身體裡,還缺一半,身體裡面還有所不足,不是沒有,而是有所不足。沒有狀況時還好,即便只有三分之一的能量也足夠支撐,可有狀況時,三分之一就不太夠,容易亂了陣腳,本來有的力量不見了,原本有能力處理變得不能處理,這和自誠不足有關。伏羲、倉頡觀看天地就可以「率性」地畫出八卦、造創文字,靠的是誠的力量,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心中無礙。「天命之謂性,率性之謂道,修道之謂教」,我們一般人不能率性,所以要修道,修練功夫,若自誠力量不夠,就會罫礙重重。中庸講自誠而明,大學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、誠意正心、格物致知,誠的力量是練氣和功夫練來的。

心中有賊

 練功要做到發力而不用力、鬆而不散,需要身心靈的高度整合凝聚。如何整合?就要回到剛才說的六藝,有六藝的厚實基礎才能整合身、心、靈,讓精、氣、神產生合道的率性作用。就身心靈來說,身是身體,心是身體裡面的良知或者超意識,靈是靈魂,身心靈若不能合一,生命運轉就會顯得飄飄渺渺,心和靈皆不可見、不能觸,唯一能確見、能碰觸的是身體,當心靈受困於身體,身體妨礙了心靈運作,出拳發力想不用力都不行,以為鬆了之後可以出力,誰知鬆了就散了,什麼勁道都出不來。這跟心中有賊,不知如何以為,若是外物名利,都還好辦,若涉親情愛情,可必著相,牽掛其中,若一味求解脫,實逃避之責。佛說放下,目犍連亦未嘗放下,王陽明認為親情本著相掛礙,為愛牽掛著相,仍須著相牽掛,這方為人之本質;故己立而立人,己達而達人,磨頂放踵為天下蒼生,心便豁達,心寬便鬆,靈在其中,氣便自發自動,無人得窺其豹!

知行恍惚

 練功就是在修道,練習時盡可能讓每個動作運轉都合於道。拳出去需要發力,方式有用力的,有用氣的,用力不僅速度太慢,也很難在中途變化,要空不能空,要柔不能柔,要收不能收,要強不夠強;用氣來發力,可以瞬間出拳,手臂不須後拉,身體不須後坐或扭轉,移動中腳不落地都能出拳,換言之,不須腰馬合一,寸步距離也能打出強勁的拳。以氣來發力需要許多條件配合,要氣足、能量充沛等等,最關鍵的是《道德經》所講「道之為物,惟恍惟惚」這裡的恍惚不是現代用語的恍恍惚惚,頭昏眼花,神智不清。恍和惚都是豎心旁,「恍」字右邊一個「光」,意思是心中充滿光亮、能量,「惚」字右邊一個「忽」,上「勿」下「心」,勿用心之意。恍惚在練功的狀態,就是不要用意識、想法、思緒、思維去妨礙我們的本心運轉,讓心光自顯而產生作用。因為知行本體,於心發為意,須臾碰撞外物時,心體良能隨著良知同時運化,而不是先想好再去行動,想了就有機心,便不能恍惚,也體會不了「黯然消魂掌」的威力。

去而未行

 做不到發力而不用力,主要原因是受思想牽制,「與人相抗就是要用力」這樣的想法根深蒂固在潛意識裡,身體習慣受制於思想、想法,凡事都想「知道」,都要搞清楚、弄明白,不清楚就不敢行動,有勝算才願意動身,出一拳都要想半天,打左邊好還是打右邊?要不要先拍兩下再出拳?還沒盤算清楚就被打了。出拳本來是一件很簡單的事,看到,拳就到了,其間不需要任何心思運作。處理日常事物很多時候也是這樣,本來很簡單就可以處理好,想多了反而處理不好。我們習慣用現代人所建構的知識體系去考量事情,決定要或不要,思索各種狀況,結果什麼都做不了,讀了一大堆書,比沒讀還糟糕,究竟讀進了什麼,不知卻自以為知。胡金銓執導的電影《山中傳奇》最後一幕,樵夫砍完柴回程途中看到書生還在亭子裡,就問:你去了沒有?剛打完盹的書生睡眼惺忪地回樵夫說:好像去了。人生不就是這樣嗎?究竟去了還是沒有?好像去了,又好像沒去;書讀了,又好像沒讀;功練了,又好像沒練。為什麼如此不肯定?因為身心靈不能整合。

來去之行

 倉頡造字本來是要幫助人的,可是我們人作繭自縛困在文字堆裡,自己整死自己。老祖宗看出其中的問題,因而發展出一套六藝來幫我們脫困,透過練氣和練功夫建立起自己的生命架構和價值體系,才能對所有事情做出合宜的進退應對,才有辦法在任何困難狀態下找到自己的生命脈動和旋律,錯開對方衝來的波浪,保持自身的和諧,讓生命維持在高度平衡的狀態,這時就會發覺一陰一陽果然就是道,太極就在生命裡不息地運轉。現代人講太極,要嘛講哲學,要嘛講算命,其實「行」才是重點,把太極的能量練出來,就能如伏羲畫卦、倉頡造字那般率性而為。「一陰一陽之謂道,繼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」、「天命之謂性,率性之謂道,道修道之謂教」中國古人的這些說法,重要的不是思維,而是行為,中國文化是行的文化,必須透過六藝鍛鍊打穩基礎才能走進行的文化裡面。王陽明更強調人欲求聖求王,不從本體天理上用功,卻在知識文字上用功,是緣木求魚,人欲愈滋,才力愈多,而天理愈蔽!本體就是行之修練,六藝、氣功與功夫之作,天理是本心和良知,不用心,便不為文字知識所困,直了成佛成聖去了!

未知之行

 學習六藝要能夠內化到身體裡,轉化成精、氣、神才能產生作用。王陽明講「凝聚為精,流行為氣,妙用為神」,能量沒有凝聚就不會有好的精神狀態,也不會有足夠的精力打點生活事事。「煉精化氣,煉氣化神,煉神還虛,還虛入道」這四個練氣修道層次大家耳熟能詳,「知道」有這說法的人很多,真正懂,又能夠去做、去行的人少之又少。煉精沒辦法化氣,身體就沒有辦法產生高度運轉。我之前講過「愛與生六層次」——物性、感性、理性、覺性、靈性、性靈,精屬於物性層次,是最根本、最不可缺的,沒有物性就不會有生命,物性不足無法產生足夠的能量,對再上一層的感性也會有極大影響,簡單講,能量不夠,情緒容易失控。有了基本物質轉化成能量還不夠,還要煉精化氣把精氣練出來,流行為氣,生命運轉基礎都在這裡,人的精神力量,生命覺醒,心靈能不能打開,都靠氣的作用。

禦氣而行

 煉精化氣化到足夠的氣,才有辦法更上層樓,進入煉氣化神,精神、心靈才會更開,智慧才會產生,才看得到天地。煉氣化神之後有更大的體會,慢慢就能進入倉頡的境界能夠創造發明,功夫的動作就會有所變化、有所自得,之前都只是在模仿學習一些覺得比較拿手、有把握的動作,現在可以隨心所欲放開心來打,一拳出去可以有千變萬化。接著煉神還虛,那境界就更高了,必須把知識性、認知性的東西都丟掉,推理的心、懷疑的心、分別的心都不要,在佛教來講就是回到法性本身,就是不動心的狀態,不起心隨緣而去,開始不用自己的心,而進入一種天人合一的狀態,一種和氣的狀態,也就是莊子所講「無聽之以耳,而聽之以心;無聽之以心,而聽之以氣。」聽之以氣才能不動心,以氣才能對生命有更深的體會和表達,以氣達到致虛之極才能還虛入道,才能體會到生命的妙用。

不用心行

 進入妙用狀態,一定是惟恍惟惚不用心,沒有心機、心思,以佛家用語則是「諸法無我」,無我才能不用心,不用心才能合於道,心靈不再受思想所支配,思維不再是你的主人,妙用就出現了,妙用為神,神乎其技,神而明知,這都要「自誠」才能產生出來。誠者自成,道者自道,自誠過程從六藝開始,由煉精化氣,煉氣化神,煉神還虛,至還虛入道,一步步淬煉,需要許久時間才能打好基礎,才能達到妙用為神,才能在惟恍惟惚中發力而不用力、鬆而不散地牽制住對手。

磅礡而行

 可要進入惟恍惟惚、發力而不用力、鬆而不散、柔而不空的妙用狀況,是要經過孟子的「生於憂患,死於安樂」,懷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浩然磅礡之心,一如孔子所說「夭壽不貳」。王陽明一生立志成聖,卻屢遭誣陷貶抑,雖平寧王之亂和忠泰之變,仍然不得喘息,唯其凌邁不羈之俠性,敢於面對生死,王陽明認為「學問功夫,於一切聲利、嗜好俱能脫落殆盡,尚有一種生死關頭,毫髮掛帶,便於全體有未融釋處。人於生死念頭,本從生身命根上帶來,故不易去。若於此處見得破、透得過,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,方是盡性至命之學。」這種就是無求生以害仁,有殺身以成仁的生命安頓法。

定義自己

 聖人處此,更有何選?吾性自足矣!吾性自足就是見自己,陽明謫貴州三年,百難備嘗,然後始有所見,始信孟子生於憂患之言,始開人溺己溺之心。記得日本從中國得到甲午和戊戌鉅款成暴發戶後,便一直脫亞入歐,自認為高等黃種人,其實歐美看你只是個認真學人的跟班而已。日本二戰再站起來,便到處遊覽於世界各地拿旗子排隊惹人笑,廣場協議後,香港經濟起來,便許多香港人到處以廣東話喧嘩各地,台灣經濟奇蹟成功後,便是台灣人到處喧勝,而今大陸崛起,處處都是中國大媽,這時台灣人便會說大陸人沒品,國外亂買奢侈品,國內卻假貨充斥,前些時,香港人又自以為高級的笑台灣人水準不行,日本也都看不起港台大陸,可真看歷史,其實中國人並沒看不起日本人,還幫了他們許多,從個人定義到國族定義,都是看不見自己的問題。《攻殼機動隊》這部科幻片的主角少校,第一個擁有靈魂的生化機器人,在一連串追尋自我本來面目時,曾經疑惑、迷惘、想放棄,卻慢慢地找到信任人的方式,「我們抓著記憶彷彿這樣能夠定義自己,其實不然,我們的行為才能定義我們自己,好將靈魂存活下來,提醒每個人,人性才是我們的優點,我知道我是誰,也知道我在這世上的使命。」因為他心中,他靈性中有著善良的生命觀,也就是孟子和王陽明講的良知和性善,所以他能改變本來不明混沌的生命,而找到安身立命的契機而重生。練氣和功夫也是這樣的讓我們安身立命和重生善的力量!(  2018.08.03)

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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