問:為什麼相信也能成為力量?功夫對練時想嘗試做柔的動作,相信自己能做到就可以跨越能量的侷限,這樣不會太盲目嗎?在生活上,信念難道不能作為一種指標?
信者成真?
鍾老師:相信就會有力量,這句話只是口號而已,有鼓舞作用,但能否助你達成目標,還要看你相信的究竟是什麼。相信自己能做到,這是自我勉勵、加強信心,若事情是有意義的、有價值的、有特殊的境界,當你嘗試去做時,發覺是可能的,這時自推一把,「我可以做到」,那就有機會達成。通常宗教、政治、軍隊,和商業團體都是最常使用「信念作為力量」以達成其推動事務的目的,即便如此,這類「弄假成真」的想定,可能成真,也可能是假,真假之間,有太多變數和選項。要成真,就只有做到存乎一心,並載任重道遠之毅,持不斷「尾生抱柱」的精進,隨時問之師友,自省自勉,到了解自己的聰明可能是幼稚,必須懂得損不足以補有餘,才會放下自己和打開心眼,看到可能。若看不到可能,聽人家說相信就會有力量,我也來「相信自己」一回,這只是思維意識上的相信,可骨子裡、潛意識裡並不相信,一上場,看到對手勇猛無比就手軟腳軟,原先想嘗試的空、鬆、柔全都做不出來,這樣的相信就是盲目。如同生活上想創業的人很多,可成功比例低於一成,因為人多半眼高手低,心高氣傲,又想衝,卻不懂收,要滿足自己的情緒,又不給人機會,想生財,又不願付出,怎會有成?
全心全力
相信會成功,未必就能成功,但可能接近,若完全不相信,就不可能有任何接近。做任何事情都要全心、全意、全力,才可能成功,如孫子所說,打一場仗要準備三個月,做各種機具、車子、武器,準備糧食,該備的都備齊了,還要有十倍於對方的兵力才能圍城,五倍兵力才能強攻,一倍兵力就只能分開兩邊來打,所以他說最好是不戰而能驅人之兵,那就要建構多層次武備,訓練確實具足,完全整合一貫,足以驅兵的強大力量。在個人來說,就要走過煉精化氣、煉氣化神、煉神還虛、還虛入道的境界,才能透過意念和信心,實現功夫的完全控制的境界。
不可得心
現實總不盡如人意,每個人心中多少都有一些目標或理想,目標、理想是否偉大並不那麼重要,對多數人來說,理想永遠是理想,現實永遠是現實,隨時都在這山望那山,身心始終不能合一。現實有沒有可能接近理想?那是心念的問題。看到某人一身好功夫,很羨慕,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像他那樣,這是理想;而現實是,我體型不如他,筋骨不如他,氣力不如他,勇氣不如他,技巧不如他,能量也不如他,越想越覺得不可能,心念一直在強調「我不行」,那就真的不可能。笛卡兒說「我思故我在」,人在思維運作過程中可以感覺到「我在」,想達成某個目標,先不管這個「我」是誰,至少要肯定「我」的存在,如果連自己都不認同「我」,提升的力量從哪來?在禪宗來說,過去心不可得,未來心不可得,唯有現在心可得,那「我」的意義自不在前塵往事與親屬關係中,也不在未來可能進入不同工作和生活時空中;彰顯「我」的意義是,我現在做了些什麼有意義和使人感到「活著」和「快樂」,「悲傷」和「威脅」,懼怕「死亡」和「害人」。這個與孟子四端之心相連的我,有著殷憂啟聖,多難興邦的大人心,這時的我,心中便沒有不行的想法,信念才真的具有力量。
在我之資
天生我才必有用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殊性,每個人生下來都不一樣,都有自己的位置,一粒砂有一粒砂的位置,一花、一草、一木都有各自的位置,不在自己的位置上,就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特殊性,求木之長,必固其根,不在根性上用功,「我才」不會出現,自然不會「有用」,人不能盡其才,生命意義也就有限。「我思故我在」只是粗淺思維,先感覺到「我在」,再進一步了解「我是誰」,接著探究「我不是誰」,慢慢進入禪宗所講,不問現在,不問過去,不問未來,不問是誰,不問不是誰。過去心不可得,未來心不可得,唯有現在心可得,能與現在心連結,身心靈合一,一以貫之,生命就有活力、有意義了。
修真至德
人的想法、信念,甚或理想,在許多時候只是一時氣動,怒了,恨了,情在緒動,事實上算不了什麼「偉大」,也許是種催眠而已。老子說過,「上德不德是以有德,重積德則無不克,無不克則莫知其極,可以長久是為深根固柢」,也就是說不光說,只在行上用功,而養氣和功夫便成了修道重中之重。道家強調「一德之外無餘事,一真之外無餘修」,在《本能寺大飯店》一片中,織田信長跟穿越時空的主角說:「統一天下不是辦不到,是沒人去挑戰!」就跟功夫練得好否,不是跟別人比,是跟自己挑戰,他又說:「夢想沒有大小,只有想或不想,做或不做。」就如同功夫和練氣,沒有高低,要精進,只有想或不想,做或不做而已。我們常常許多事都沒真下功夫,如同織田一開始拿到天下第一的猶紫肩沖茶罐,便以為夠了,可天下一統卻是不易達成,即便挑戰,如若風塵三俠見到李世民,便不再比併,能有此見,是有一德存心,而電影中織田早知有人叛變,自己會死亡,為何不逃,等江山再起?表面是知道有人終將一統江山,成功不必在我,事實上是織田生命中終於有了比死亡更重要的事,比生命更珍貴的東西,這東西與電影《西遊記》中至尊寶願意放下一切向西天取經的道理一樣,因為都證到了最珍貴的力量「至誠之愛」,至誠之力使「一真之外無餘修」,德也好,真也罷,都是至誠克己之功,沒有假借取巧的!
鬼哭神號
史前人類尼安德塔人,有一天突然發現小孩在玩的木頭可以作為武器,因而引發他們的文明創造,這種文明創造如同「我思故我在」,屬邏輯思維,偏重物質性。而在中國文化中,倉頡造字促使「天雨栗,鬼夜哭」,牽動心靈,創造的是精神文明,比起創造工具的物質文明有更深一層的意義。功夫鍛鍊過程中,心念運行若有倉頡造字的心靈活動,那麼達成目標便指日可待。若只是強烈感覺到「我在」,我要贏,我要進步,我要比他厲害,被打到很痛,一定要重重回他一拳,這種心念水平較低,雖然也會產生一點力量,但更會消減自身能量,對達成目標沒有什麼幫助。
遠近幽深
倉頡為何能造字?他的腦部構造與我們不同?當然不是,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創造力,只是多數人都意識心太強,罫礙太多,心靈活動受阻無法施展開來,因此不能創新或創造。功夫對峙,對手一拳打來,為什麼擋不了?為什麼要先拉開距離,閃開,再來回周旋?因為習慣用意識心,受信念影響,始終相信「對方的拳很重,我擋不了,必需先拉開距離再找機會。」這種依據信念來反應是「我思故我在」的邏輯思維式打法,功夫場上由不得你做推論,當然擋不了。若是「倉頡造字」的心靈活動式打法,當感覺到對方就要一拳飆來,由於心靈、神識全開,氣能擴至最大,「無有遠近幽深,遂知來物」,想都沒想就將來拳給接住,再順手打回去,動作迅捷如響,對方根本來不及反應,出拳的反被拳打。
聚則為生
在功夫課堂上,接對手來拳,有時擋得了,有時擋不了,為什麼?那是心的問題,心為身之主,剎那間你的心無法進入恆等狀態,就很難有敏銳、準確的肢體反應。氣練得越多,功夫課磨得越多,氣越沉、越穩,觀察力越大,心力較強,自信便會多一些,一看便知,一動自行相應進退,上場時想有所突破嘗試做某種動作,那是不難的;氣足了,但動作做不出來,那是準備不夠,動作還不夠熟練;氣足,動作也熟練,有可能做得出來卻做不出來,那是心氣無法統合。莊子說過「氣聚形全,聚則為生,散則為死」,人生一切本是過渡,都是假借,而「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」面對對手,就是面對生死,這「生死」不是展現殺戮的魔性,而是以面對生死般投入,認真的以不說生、不惡死的態度,做到雖富貴不以養傷身,雖貧賤不以利累形,一種輕物貴生,重生,透過功夫對打的錘鍊來修真心,這時就會發現,練氣若不足,心意和相信都不可持,也不足信。
無時見我
「我思故我在」以邏輯思維來考量狀況並不會直接產生動能,只能用來製造工具,工具是物性的,由人使用,當人有問題時,工具就會被不當運用,戰爭就是這樣產生出來的。禪宗「我是誰」法門,是先解決身為人的根本問題,直入心靈深處,看到生命本質、本源,引發良知、良能,自我證修。倉頡造字必定是在自身心氣很好的狀況,能量充沛,氣定神閒,才能和天地交感,神而明之,突然察覺結繩記事之不足而造出字來。文明是突然發生的,中國文明是這樣產生的,功夫也是這樣產生的,全世界只有中國有功夫,其他地方沒有。中國功夫有內家、外家許多派別,各派有各派的道理,那是自我信念的體認,從「我是誰」的修練過程中,把「誰」給淬煉出來,因而呈現出獨一無二的自家本色。
諸法無我
可要把「我」是誰淬煉昇華出來,第一步便要做到「無我」,因為每人先後天的資質和因緣都會是練功中的障礙,心中賊,如:懶、分別心、理由、無明散墮、節氣及氣場干擾。佛認為一切法不自生,實依他起性,為不讓我們的有情皮囊牽連,須忘我離情,依緣尋義救真,方能進入無情作用之境,便能真切入不為人欺,據五大和合,不為五蘊五毒之擾,依緣不入生滅情義之境,自在涅槃現前,不待佛渡而入諸法無我之境,入得無我便知我是誰!
率性之道
「相信自己能做到」是思維上的運作,自我勉勵,加強「我」的概念,讓「我」有更強大的力量。而倉頡造字無所謂相信或不相信就直接造出字來,並不需要依靠「我」去造字,而是「感而通之」就做了,也就是「率性而為」。中庸說「天命之謂性,率性之謂道,修道之謂教」,只有中國有這樣的講法,西方用邏輯思維沒有這樣的說法。率性是依照事物的本質來運轉,如人的本質、萬物的本質、宇宙的本質,過程中「我是誰」的那個「誰」會出現,也就是佛家講的「自性呈現」。當自性和佛性(天地)相應之後,生命就會發光發熱,孟子所講「人性本善」的「善」便起作用,並非孟子不知道人性有惡,而是唯有點燃善的光,率性才可能產生。而今資訊流通,商業廣告盛行,處處或明或暗以刺激人性弱點為賣點,訴諸人類的自大和無知,倡「只要我喜歡,有什麼不可以」的過當宣傳,「只要我喜歡」與「我相信我可以」都是自我催眠,且往善之反面而行。自信而無為善之念,為善而無至善之至地,善自不必能行,信念自不必能為,我亦無從盡其性,更遑論至命!故莊子主「心齋,坐忘不動心」以為全真。
惟精惟一
司馬遷講傳兵論劍與道同符,修練功夫即是修道。司馬遷不是純粹的文人,他考過武狀元,還打贏李陵,功夫在李陵之上,只是沒有李陵那麼善於帶兵打仗,李陵是將門之後,司馬遷練過功夫,明白兵凶戰危,因而能看出由功夫入道之理。傳兵論劍是修道,修習武術、武藝、功夫,基本上就是進入道的水平,修道不是坐在那拼命唸經就可修成,必須在功夫裡見生死,見天地,見眾生。不在功夫裡,看不到生命往哪個方向運轉,沒有立足點。功夫有所謂「走中宮」,前踏三步,後踏三步,其理源於易經;易經六爻卦,有上三爻和下三爻,前三三,後三三,三三往復來回,上下爻之間就是中,當你走到這個點上,生命與天地連結而有了最大力量,連結看得見的三陽和看不見的三陰,才有辦法通天地泣鬼神,了然於胸,掌握心氣神。功夫的道在於進退應對,藉由微距時空上的運轉,產生能夠處理所有狀況的力量,這叫禮,也是理;禮尚往來,來而不往非禮也,意思不是你給我一拳,我也要回你一拳,而是你過來,我也一定要過去,是應對,而非報復,應對是平衡的,是「發而皆中節」,目的是致中和,報復會讓狀況失控,並不能止戈。功夫的十六字真言:「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執厥中」,懂前三三,後三三的道理,拿捏「允執厥中」,知所進退應對,便不需任何信念或相信些什麼,自能「心想事成」,達到練氣修真增智慧,習武入道不為人欺的境界。
率心氣隨
相信不會直接變成力量,相信只是讓你有機會去做、去行,行了之後才會有真正的力量產生。譬如你想把功夫練好,相信自己可以做到,因此不斷地練習,初級、中級、太極、功夫、生命哲學課,該上的都上,該練的都練,練到某個水平,就有機會接近「率性而為」,覺知到「可能」,原本不是很有把握的動作突然就做了出來。當然,下回想做很可能又做不出來,拼命分析究竟哪裡不對,還是做不出來,因為意識心起了,就進不去率性狀態。這時不用氣餒,由於曾經出現「可能」,只要不斷地完善,「可能」出現的頻率會越來越高,就可以從孟子所講的善,連結至大學中庸所講的至善,身體的心和氣、氣和力相合,隨時都能進入率性狀態。
為仁不知
率性屬大淳之流,為儒者根本法,重克己復禮,依習武心法止息己心,以立馬走步得靜定及動中靜之功,功透煉精化氣,煉氣化神,身心合一,心氣合一,得安身立命之義,持任重道遠死而後已之志入煉氣化神之境,又得靈性淨慮之天,再以無求生以害仁,有殺身成仁之儒門「無我」天訣,卒入煉神還虛,天行健之大化幻境,心道身緣,生生不息道源自現而得,通篇均為去我行仁,依行入道,行而忘我,為仁而不知,便是真我。
合璧之難
《蜀山傳》講紫青雙劍,紫劍為天,青劍為地,紫劍為氣,青劍為力,雙劍合璧,氣力合一,才能天下無敵。紫劍讓你看到「可能」,青劍讓「可能」變成「可以」,因此,練氣之外還要練體能,練氣修紫劍,練力修青劍。青劍意含落實增體能,在功夫的氣力修練法門來說,青劍之練至少要有兩三分的努力,因為形全才能氣聚,體能訓練有助「形全」,枉有紫劍一氣流行橫跨宇宙來去,可青劍猶如武器載體,一拿就碎斷也是不成。「相信」只是指令,沒有其他東西配合,有指令也沒用。沒有足夠的能量,想做什麼都不太能做,沒有多餘的動力,看到一個不是很熟的朋友,本來想打招呼,但氣不是很足,也就沒主動過去打招呼。在功夫對練場上,看到對手出拳來勢洶洶,本來想擋都不敢擋了,什麼動作都做不出來。同樣的,面對人生種種,準備功夫少一點,應對起來都是空的。「我思故我在」只是思想上的驅動,不會產生能量,它屬於紫劍的範疇,所以只有紫劍,沒有接地氣的青劍相輔,生命無法擴而充之。紫青雙劍合璧,能量才能聚合,功夫的動作就越來越能夠拿捏,十次當中有五、六次能成功,以前可能只有一兩次能成功。功夫運作若能發動總體能量來運轉,和文化的核心動力接軌,不用再問我是誰,便能以至柔的動作把對方的力收掉。中國功夫的內家拳法中,以「柔」和「收」最難,這部分與心氣的高度運轉有很大關連,需要許多條件,不是單純信或不信的問題。
道不遠人
「心想事成,弄假成真」這說法若不以道德觀,便可看出所有信念、理念、想定,或真理都有可與不可、成或不成的道理,道若可道便非常道,然眾生百姓都以知識線性義理為解,便解之不開。達摩東來曾言:「有情來下種,因地果還生,無情亦無種,無性亦無生。」禪法有二入四行,自是行重於理,因理天感人而不解人,同理道不遠人,唯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。故道如寶藏存山洞中,人若不經天路歷程,只會談是走不進去的,只有心是沒有用的,莊子講過,聽之以耳不若聽之以心,聽之以心不若聽之以氣,因為氣聚形全,以氣全之勢方得真修。
丹辰入魔
換言之,心齋,忘我,不把我心放下,便不會以自己的心為心,看得見別人的心為心,也會了解到別人之成功是下了多大的心、氣和力才達到的;李小龍震驚世界的功夫和境界,是下了多少努力才達到的;如同漢唐盛世,漢武帝歷三世加卅年,唐歷二世至武則天,方建真正意義上的盛世;如今中國在無理的川普壓迫下,必須走完最後的工業科技升級,與創進新的國際形勢平衡,才走得完大國崛起的路。而練氣習武也都須歷經各種魔考,除心中賊,見賢思齊,不斷反省,不恥下問,隨時觀察,隨時見道入道,不能如《蜀山傳》中丹辰子,修到很高功夫,卻沒繼續精進,終而入魔,玄天宗亦因有所感而差點廢功。我輩修習之士,應持同禽獸居,族與不物並,掌紫青雙劍合璧,形神具足的境界,明白雖修練功夫仍可能達不到「心想事成,弄假成真」之境,唯全心走入道或功夫,才能懂得心氣天人合一,藉假修真的真「工夫」。
(2018.04.13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