問.:如何才能由內而外看見「一花一世界」?

造化其中

鍾老師:宇宙萬物都有其根性,花有花的根性,石有石的根性,人有人的根性,不同的物種根性不同,鐘鼎山林,各適其性,天地造化究竟其中,所見的世界自然不會一樣。而同一物種,由於際遇有別,看到的世界也不可能完全相同。尤其人類,人的大腦異於其他動物有獨特的認知功能,人能思考,以致於能創造想像的世界。當不同人的諸多想像集結有了共識之後,人類社會便得以推展延續,不過也因此,我們出生後還需經過一段長時間的學習,才能在人群社會中生存、茁壯。這些後天的學習,有些確實能給我們幫助,但有些反倒使得我們根性上本自俱足的能力無法發揮作用。人都希望擁有美好世界、美麗人生,卻少有人懂得向內調整,而拼命往外追求。孰知慾望無窮,求之不盡,反至五毒氾濫,越追求越空,越追求越偏,越追求心越不安穩,情緒起伏,看事情就會有偏差,專挑別人不好的那面來看,與人不和,離美好世界、美麗人生也就越來越遠。

意外世界

 最近奧斯卡得獎電影中有一部《意外》的片子,描述了美國密蘇里州艾本郡一個小鎮的故事,片中老媽如同大多家中媽媽,對家事、兒女事,都事事關心,於善處看是無微不至,反之可能是給家中製造桎梏和壓力,可鐘鼎山林,適性在同層異位處訴諸同音是無法共嗚的。一日女兒與媽媽爭吵後,憤而步行到鎮上,途中或被強姦後殺又遭焚屍。媽媽於警方破不了案後,找廣告商立了三個告示牌質問警方及警長,造成警方頭痛,她也火大。這裡便見到人的個性,遇事後都相推諉、責怪、謾罵,做出許多非理性的行為互鬥。

反身自責

 後來患癌症的警長覺得對老媽不公,遂想親自拜訪以解恩怨,但老媽並不領情,可轉機也讓老媽見到小鹿呈現的天機。而警長因癌末不想拖累家人而自殺,留下遺書給予老媽一份希望;另一封留給局中胡作妄為老大性格的一個警員,這警員本來多方為難老媽,在接到死去警長對他肯定,並認為他心中本善的鼓勵,在老媽火燒警局時,他捨身搶救女兒的檔案。

水窮無路

  這時新的警長已免了他的職,在燒傷去職到酒吧喝酒時,聽到可疑凶手對話,他認真地重新作為一個員警,雖給打而不怒,本來責備老媽教女無方的「壞」警察開始反思,見問其心。而老媽在罵盡所有人,又燒了警局後,在餐廳見前夫與小女友一起便火上加油臭罵一頓,可小女友卻說:「憤怒只會招致更大的憤怒」;老媽回心一想女兒死前當天,其實是給她自己的執著和憤怒送上絕境而不自知,兇手她也有一份。

坐起看雲

 最後受傷的警員與老媽約好第二天往伊利諾找兇手,雖然警長說不是他,第二天二人不似荊軻風蕭蕭兮易水寒,而是在春暖花開時坐上了車子。警員問老媽見到兇手會如何?一反往常,老媽說先看看,老媽反問警員,警員也同心同語先看看。其實兩人經由責難他人,到自責,最後到了超越性的諒解,一種西方的自我救贖力量起來了。西方宗教已死,政治強權都是以眼還眼,以殺止殺,你殺我一人,我滅你全國,這樣的文明是沒有未來的。可老媽與警員卻在怨恨盡處,看到自己良心,看到人關懷和諒解的力量,見到了善,便沐浴在光明中,而不是浸在污泥中。

善華歸根

 見到了善,便見到了花,見到花的根性,生命便打開,月便圓,也明了天地,便見到了石頭,見到石的根性,便見到蓮華的根露在縫間,生命的了解在盡性,能格其物致知,便知其意,知其意便知其體,知其體者便知心,中國文化以心物一體,天人合一著稱。西方談人情至多到自責和救贖,如但丁的三部曲,近如電影異形一、二、三、四集等,可中國文化與中國人的情卻更廣更大,從極小處見天地,從不解中見究竟,造化窮神,非今人所能解。而功夫人物更是樹立「一花一世界,一石一如來」境地的最佳典範,因為只有中國文化才會如此的將誠信言諾提升到禪武合道之境,強調武者與道同符,唯真武者,能以身煉心、動修禪、行證魄,方能達到天人合一,以武體魂,而功夫就是合靈神心意魄於一身的法門,故懂功夫才能出此心力與氣勁,以神合魂和魄,使武道一以貫之的無上境界。

根性誠也

 如何讓根性上本自俱足的能力發揮作用?《中庸》說:「誠者,天之道也。誠之者,人之道也。誠者,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從容中道,聖人也。誠之者,擇善而固執之者也。」我們若不能「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從容中道」,做不了「誠者」,那就要做一個「誠之者」,擇善固執,如顏回「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。」或如《史記刺客列傳》中的豫讓有「為知己者死」的不二之心。刺客在一般人眼中不過是個殺手,太史公司馬遷何以為刺客作傳?那是因為在司馬遷眼裡,豫讓這類刺客的作為已接近從容中道的聖人,是個勇者。國家派軍隊去毀滅他國,好比前美國總統布希派軍隊去攻打伊拉克,儘管全世界反對,依然自私的為了維持美國石油美元霸權,沒理由的瘋狂滅人之國,那是殘暴不仁至極的殺人行為,而瓦解發動濫殺行為的人就叫勇者,勇者無畏兼具聖人的救人胸懷。

忠於言諾

 豫讓是春秋時期為人所敬重的俠客,豫讓有自己獨特的做人原則,他是個習武之人,師父教他劍法也教做人,師父對他說,要忠於自己,也要忠於主人。豫讓先後跟隨過兩個主人,但他們運氣不好,都與人交戰失敗而被打死,豫讓只好再換主子到了智伯門下。智伯為人不錯,有俠義之心,但因攻打趙襄子不成也被殺了。豫讓逃離後,一心一意想為智伯報仇。某日,豫讓身懷匕首偽裝成修繕工人混入趙襄子宮中,不料,趙襄子的護衛各個都是高手,豫讓被打得險些沒命,趙襄子得知豫讓是為主人報仇就放了他。可豫讓的復仇心依舊不變,沒多久又塗漆易容、吞炭易聲,在街上乞討等待機會。朋友問他為何不委身於趙襄子門下?豫讓說這怎麼成,我去當趙襄子的門人,可我還是想殺他,如此二心、不忠不義不是我豫讓做的事。過了些時日,豫讓等到一行刺趙襄子的機會,但還是過不了護衛這一關。趟襄子問豫讓,何以如此執著非為智伯報仇不可?之前的兩個主人不也被殺,為什麼不替他們報仇?豫讓說,先前兩個主人視他如普通人,智伯不同,智伯待他如國士,正是「士為知己者死」,是死得其所!趙襄子看豫讓如此忠心,想收為門人,豫讓不願,也就沒理由再放了他。豫讓知道這回難逃一死,於是要求趙襄子把衣服給他刺幾下當作復了仇,趙襄子於是派人去拿平時所穿的衣服來,豫讓毀衣報完仇後便自盡。像豫讓這樣的俠客,為了堅守忠心,導致最後自我了斷,以常規社會來看,這人確實愚蠢,他不但不像「意外」中老媽到處興師問罪,非要找出個道理,火燒警局,怨她前夫,罵她女兒,要到窮處方停下來;可即使停了還是見不到道,心中只在爭理、爭對錯、爭別人對她不好!但反過來講,正因為豫讓「夠蠢」,才使他保有堪比聖人一心不二的至誠之心。

守柱之仁

 還有一個例子是「尾生抱柱」,古時候有個讀書人名叫尾生,他和一位姑娘約在橋下見面,姑娘沒出現,天空卻下起了大雨,河水暴漲,水都淹到膝蓋了,橋上的人叫他上來,但為了堅守信約,尾生遲遲不願離去,最後竟抱著柱子淹死於橋下。尾生的表現和豫讓一樣都在守約,不論守的是工作、道義或感情,道理其實都一樣,都是一種由內而外的誠心展現,誠心運作的同時,也在擴大自我的生命格局。「不誠無物」,沒有誠心、誠信的人,即便當上了總統也不會有所成就。以當今的所謂民主社會來說,民選出來的領導人各個自信滿滿,都認為自己說到就能做到,可通常做下去之後做得好的並不多,多的是出現問題卻扛不起,只會推卸責任歸咎他人,不願反省,有錯都是別人的錯,如此沒有擔當就沒有能力當領導人,而民主社會卻往往成就這種扭曲之惡!這惡的種子,使人人相爭,各以其理相抗而不見天地。

守信自明

 從一花一世界的角度來說,每個人都是自己所創世界中的領導者,也因此當狀況來時,就要像一個有擔當的領導人,發現問題,承認自己有問題,並且能解決問題。不能說問題都是別人搞出來的,即便問題真由別人而起,也是和我們有關,不懂得自省,問題不可能解決。「自誠明,自明誠」,誠了才能明,才能看見問題,明了才能誠,才能越來越誠而達至誠。所以曾子說「吾日三省吾身」,自省是第一步,明白自己有過錯、不足或缺失,自省後問題依舊沒解決,那就再省,誠了又明,明了又誠,終至與天地合道。豫讓一而再,再二而三的要為智伯報仇,並非報仇可取,而是「一以貫之」的不二心難得,那是他生命的最大價值,少了這東西,其生命便沒了意義。尾生抱柱而死,一般人看他如此執著不死才怪,但事實上他所執的是多數人都做不到的誠信。太史公以為非信廉仁勇者不得傳兵論劍,因為俠客重言諾,其諾必果,其言必諾,一言九鼎,荊軻明知必死仍守諾於風蕭水寒中赴死約,樊於期將軍答應荊軻借頭,不問可能成功與否,便割頭以成其事。豫讓為智伯至死不悔,尾生抱橋柱死而不悔,就是重言諾,因為不重言諾者,也就沒有人的意義,唯仁至義盡者方見生命光輝。今人連一點小小的委屈都不願理虧,連一點該做的事也都不願意做,只要別人妨礙他的放任自私的行為都以為不平,也就是說文明文化已經開始毀滅的道上,人似乎是沒得救了?

雖愚必明

 我們普通人不管做任何事,要有像豫讓和尾生那般的誠心,和對己的信諾,才可能有所突破而成就大業。以功夫鍛鍊來說,看對方來勢凶猛快捷,你一個動作都不敢出,怎麼可能練得成?而當你不管對手如何凶猛,速度如何快捷,也不管成敗如何,跟豫讓一樣,準備好就出手,一次不成那就待下次,總有成的時候,豫讓的成是趙襄子願意拿衣裳來給他刺,我們練功夫的成則是原本做不出來的動作做成了;或如尾生,抱柱等於不停地出手,一百次不行,五百次總行吧,五百次不行,一千次總有一次能成功攔到對方的拳。人家練一個動作,很快就練成,沒關係,「人一能之,己百之;人十能之,己千之。」我百倍於他,看起來愚蠢,卻是「雖愚必明,雖柔必強」,比「聰明人」、比孔武有力的人更快達到目標。功夫修練是「誠之者」事,需要長時間的磨練、反省、努力,一點一滴積累而成。豫讓從一個普通殺手,變成一個讓太史公列傳的勇者,那得經過多少時間的內外磨練和修沈!

信守致命

 遇有狀況,我們習慣歸咎別人,工作、事業、感情,所有人事關係的諸多問題,我們不可能沒錯,可我們都不承認。尾生何以抱柱而死?因為在他心中,不信守約定是不對的,他不能錯,一刻都不行,他時時自省,比照顏回不貳過的境界,儘管環境有變,但他至死不變。而豫讓有膽識、氣魄和心胸,他對趙襄子說智伯待他如國士之賓,因此甘為知己而死。我們有這種心嗎?如果沒有,就沒有聖人的道在裡面,沒有所謂「道心」,有的只是充滿五蘊五毒的「人心」。道心也就是佛家說的自性和佛性,也是孟子講的良知良能,原本就在我們的生命裡,我們要做的只是擴而充之,也就是王陽明力倡的「致良知」,才能與天地合道。一花一世界,一石一如來,人生精彩與否都是自己內造的,世界是自己創造出來的,由自己去定義,可往往我們定義的都是不良定義,不是糟糕透了,就是壞透了、爛透了,這樣的世界黑暗無比,裡面的人都是怪人,沒人把信諾當一回事,尤其在所謂民主社會裡更是充滿「沒有守信」的壞習,因此我們無時無刻不怨天尤人。

自誠而明

 世界當然有壞蛋、有魔鬼,可若將世界的花草鳥獸人物看作自然之物,不管它好或壞,先從好處去看,真遇到壞的,只要有豫讓之心敢於和他對抗,那也不是太大問題。豫讓兩次為了智伯去刺殺趙襄子,交手之後知道趙襄子不是惡人,因而改以刺破衣裳完成復仇,他是真正的俠義之人。我們若有豫讓的誠心,「自誠而明」,能明辨真正的善惡,也能無畏,對真正的惡敢於和他對抗,那麼人生道途怎麼可能走不下去?!但倘若有畏懼的心,那就寸步難行,有計較的心也走不下去,有執著的心,除非是擇善固執,否則也很難走下去。做任何事情,如果我們的心沒有完全打開,只會造業而已。

一以貫之

 從庖丁解牛的角度來看,尾生抱柱而死是忠於自己的信念,抱柱就是「一以貫之」。孔子講「吾少也賤,故多能鄙事」,我因為家裡很窮,所以什麼都去磨,最後還算做了點事。意思不是他多有才能,而是遇有狀況便調整自己,守自己的道,一以貫之。我們看不到尾生的一以貫之,只見他很蠢,而看豫讓更蠢,因為我們都「太聰明」,不利於我、會傷害我的事絕對不碰,甘願一輩子為名、為利、為了表現給人看而汲汲營營。豫讓和尾生這種因至誠而生的無畏之心,其實都不假外求,本自俱足,我們本來都有的,只是給慾念所蔽而發揮不了作用。看到對手稍微凶猛動作又快,就亂了方寸不敢出手,不能依自己的性而起自然反應。佛學的唯識論講「萬法唯識」,唯識是依他起性,依照周邊狀況來運作,若能讓內在自性擴張成佛性去面對外在的所有狀況,也就是以最大的心去面對所有可能的事情,就能在剎那間對所有狀況都拿捏得住。

見善見諾

 以功夫對練來說,對方打得到我,是因為我心生恐懼,心能量不足、不穩,心裡面的道不見了。當心裡面的道出現了,看許多事情就不會那麼在意,不再計較某人某事讓自己傷害更深,也就是釋懷了,這是普通人能夠做到的最好狀況。可在功夫的世界裡無所謂釋懷,必須像豫讓、尾生那樣,不因為怕受傷害而停止該做的事。人有自癒的能力,豫讓擇一善(選了智伯)而自我療癒,盡性致命,讓生命擴大至合於道,這時就不需要再有什麼選擇,因為「至善」不可擇,也無需擇,此時看到趙襄子也是個仁愛之人,拿他的衣裳來刺是忠於自己也寬恕他人,最後自我了結,是把我執給徹底去除。功夫修練若能效法豫讓、尾生的精神,不歸咎他人,吾道一以貫之,不斷地將動作完善,讓生命跟著對手的節奏、質量共振,終將達到最高境界,使生命擴至最大、最開,從此便不再哀怨,因為與天地合道有更大的生命共振與和諧,能承擔接納一切。看得到花是看見生命中的善,看見美中的性是打開和開放,不是在怨;看見石頭是看見言諾之珍貴,見守諾的生命光華,知守諾,要在生命中點點滴滴都能一以貫之,又不斷的成其大,受其虛,自強不息來履行實踐。而功夫正是如此由內證而修,外習而成,正是山河大地,莫非一花一石,究竟造化,誠自其中,信在其中。 (2018.02.23)

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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