:看他人和看自己,兩者有何不同?改變功夫的動作很不容易,在生活和工作上更難,為什麼?

看到了沒

鍾老師:看別人和看自己通常是兩回事;看別人「很容易」,一下子就可以挑出許多毛病,這個人很惡毒,那個人很八卦,這個人愛算計,那個人會偷懶;看自己呢?愈看愈覺得委屈,老是給人欺負,有人在背後說我壞話,有人曾經給我臉色看,有人刻意出重拳打得我好痛,壞人都被我遇上,上天真是不公平!而真實狀況則是,人的本性差距不大,別人有的毛病我大概都有,只是看人家的問題容易,看自己的難。「吾日三省吾身」、「反身而誠」、「自反而縮」,道理聽了很多,但聽歸聽卻進不到身體裡,有聽沒懂就做不出來,或根本沒有嘗試去做。

損己沒有

 要改變、要調整並不難,難的是真切知道自己有所不足。人的問題都是執著太深、想法太多,想愈多身體反應愈差,覺知愈鈍,被人打到都沒感覺,本來很簡單的動作都變得很難;看到拳頭過來,由於正在學防守,腦子裡一直盤算如何擋,就忘了可以閃。練功夫是「為道日損」的事,把不足之處一一改掉,但同學的焦點都在「為學日益」上,急著想添點什麼。大家來這裡學功夫,從不會到會,都想要有一些收穫,增加一些能力,可會了之後執著就開始了;覺得比別人行,看到人就想「指導」,這不對,那不行,自覺看人、看事的能力變強,但心裡猜疑也隨之增加;為什麼他打得比我好?有什麼秘訣我不知道?練這麼久為什麼沒有多大進步?這個動作怎麼這麼難練?難道沒有捷徑嗎?這過程好比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裡,本來什麼都不想,日子過得好好的,可有一天魔鬼出現了,亞當和夏娃禁不起魔鬼的誘惑,偷食了上帝再三交代絕對不能碰的別善惡果子,於是發現自己變聰明、高人一等了,有了分別心,從此煩惱不斷,日子變得很不好過。

道不遠人

 練功夫就是在修道,孔子說:「道不遠人,人之為道而遠人,不可以為道。」修道不能遠離了人,不能與生活脫節,若是把功夫當成一種特別的技藝來學,而忽略了它和人,和我們的生命、生活的關係,那就很難把功夫學好。中國人的功夫不是在體育館裡練出來的,而是從生活中練出來的。現在少林寺把功夫職業化了,武僧從早練到晚,不厲害也變得有點厲害。但愈是專業化訓練,離道愈遠,離道遠的功夫,水平只能到達一個程度很難再上去。其他派別武者若以槓桿式靠體能比力氣的打法和他們比,一定輸給他們,因為少林武僧花很多時間在練習。若是以內家拳跟他們打,他們是打不贏內家拳的,內家拳以空柔為要,空柔是無隙不進,無縫不侵。少林拳大開大合,猛、強、悍,可是縫隙太多,做個動作漏洞就出來了,擅長內家拳的毫不費力就可以打進去,若是硬碰硬地打,少林拳肯定比你硬。

捨分別心

  學功夫需要的是分別智而不是分別心,要知道別人成在哪裡,敗在哪裡。成的要學習,敗的要避免。少林武僧的成,成在比別人努力,比別人花更多時間練習,他們的功夫真的很強。而他們的敗,敗在長橋大馬、硬拳硬腿,動作太大了,那樣的打法已經變成他們的執著,很難改變。即便少林心意把,動作比較圓,但還是有點硬,那和少林的基本鍛鍊有關,雖然走圓的路,但空隙還是很大,使得他們沒辦法用氣來運轉;只有氣才能無堅不摧、無縫不入。內家拳現在的問題是沒有練氣,只是用內家的動作,身體的運轉加上手、腳的運轉去帶動,還是槓桿式打法,不過比外家拳快一點,但還是不足,動作中柔的部分出不來。

改改習氣

 熟悉的動作做起來很簡單,但要改變就覺得很難,因為這個動作有效,你就會一直用它,對手的動作變了,你還繼續用,就會覺得不順暢,想要改變又害怕失敗,改一點都覺得很困難。生活上也一樣,工作也好,做人也好,別人要你限制自己一點,要你改變一下,你都覺得很難,或認為沒道理,或做不到。關鍵在於執著沒有拿走,習氣沒有拿走,自尊沒有拿走,執著、習氣、自尊拿走,動作就活了,原本出不去的拳就出去了。我們通常都用執著、自我、自尊鎖住自己,動作就愈來愈僵化,不是這一招沒用,而是你沒把它用好。同樣出一拳,心緊的人只顧一拳到底,不知對手正等你靠近準備後發先至給你一拳;而心鬆的人出拳像打水漂,讓對方摸不透落點。同樣轉手,心緊的人一早就把手攤在那給人看,還沒碰到對方就開始轉,動作僵硬,速度毫無變化,自然不會有什麼效果;而心鬆的人動作是柔的,忽隱忽現、忽快忽慢,讓對手無法預期。這不是用什麼招的問題,而是動作能不能變化,氣能不足變不了,心不鬆、動作緊繃也變不了。

不再怕輸

 功夫練久了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動作,雖是執著,也還是有它的優點,反過來講,也有它的缺點,懂得這樣看自己,才有辦法反身而誠。不用羨慕別人的動作,你不是他,你的骨架與他不同,他能做的動作未必適合你做。你不清楚他如何發力,不清楚他花了多少時間練氣,你也不清楚他心裡怕什麼、不怕什麼。但你絕對清楚,這拳出去是打到對方了,但自己心裡其實是害怕的,一點把握都沒有。你也絕對清楚,自己這個動作帶有幾分報復心理,故意不收手要給對方好看。你也知道,這回若不用拿手絕招,你可能會輸,你不想輸就繼續用老招。害怕、報復、想贏這些心理狀況自己最清楚,而正是這些心態讓功夫水平沒辦法更上一層。

己所不欲

 孔子說:「君子以人治人,改而止」,自己的狀況自己最清楚,你不改,別人想幫你改也改不了。「忠恕違道不遠,施諸己而不願,亦勿施於人。」你不希望別人用重拳打你,就要約束自己打到就「收手」,不是把手收回來,而是瞬間把力收住不再往前送。這不單是避免對方報復,更重要的,收手和用氣打法有關;收不了手的,通常是無法用氣來發力。調整需要一些時間,一改不行,再改,改到毛病全部消失為止。佛家那麼多著述,就只是要人放下而已,但大家就是放不下。透過功夫會好一些,功夫不講放下,而講調整、改變,只要把動作改一點,改了之後又定型了,沒關係,再改一點,又定型,又再改,慢慢的執著就鬆了,雖然變成兩個、三個,但比原來的小,比原來的鬆。同時,原本的一招就變成兩招,兩招變三招,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,之後不論對手用什麼招就都能應付。執著沒了,看人就不再只是看短處,也懂得看人長處。看人短處太容易了,誰都會,但要看人好處,這就難了,你的氣度、氣量一定要比人家大才行,像彌勒佛有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。若真想反省、放下,哪有不能反省和放下的事?能容才能看得到人家的好,一開始就否定對方,懶得理,把頭一轉、眼睛一閉,怎麼看?當然會被打到!能反省才知己之不足,於是損之又損,損己之不足,方能補有餘。能放下,才能扛得起,頂天立地,馳騁四海。

○一之間

 功夫僅靠一陰一陽兩個元素,或一擋一打,或一攻一守就可以做出千變萬化的動作,如同電腦只用0和1就可以變出無數內容,設計出alphago挑戰人腦,接著還有一堆AI機器人,當然,人機大戰結果跟功夫一樣,一橫一豎,不是勝就是負。若習武者把注意力放在過程上,挑戰自己,而不是別人,他就有可能從變化中找到樂趣,進而體會出一些功夫道理。而一開始就把注意力放在結果的人,過程中只有勝和負,心裡感覺總是負多勝少,就會覺得很辛苦、動作很難、進步很慢。同學們練功夫,從第一天開始到現在,沒有一個動作是相同的,每一次、每一回都是不同的角度,不同的時空,不同的生理及心理狀態,從來沒有相同過。可是用我們的執著想法來看,所有習用的動作都是一樣的,生活上所有狀況就那麼一回事,既看不到遠方,更看不見山的那一邊,又遑論自身的缺和不足?看到的只是約定成俗的一面,不是贏就是輸,那就都差不多,心裡就會著急「還要多久才能成氣候?」

取法自敗

 執著和習氣是人的最大問題,執著的人功夫很難打得好,更不要說做人了。若從這個角度延伸至社會、國家,任何一個國家,只要是執著的都很難有好的發展。即便兩國有深仇大恨,覺得對方很壞,還是要去跟他周旋,這就是功夫好和不好的問題。功夫不好,毫無變化,跟所謂惡的國家就不會有任何接觸,或接觸極少。可當你懂功夫時,就懂得變化,再惡的國家,或再壞的人,都有辦法跟他打交道。為何要跟壞蛋打交道?因為好人不長命,好人要長命就必須跟壞人學習,不是學他如何使壞,而是要知道他怎麼壞。就像練功夫,看到對手很強就怕了,怎麼練得起來?!如何不怕?那就要不斷地接觸,各種人各種打法都接觸,再強的人都有破綻,只要你不怕,就有機會看到對方的破綻,知道對方的弱點,就有機會與他抗衡。即便對手是你討厭的,但你不以討厭的心去面對他,就有辦法步步逼近,把他的動作一一化解。

敗之又敗

 中國是怎麼崛起的?一個最了解功夫道理的國家,什麼都做,什麼都試,不斷在敗中求勝,敗了再敗,敗了又敗,最後終於平穩地踏在成功的浪頭上。現在大家看到中國崛起了,而崛起之前很長時間其實都是敗的,換作他國,很難從那麼多的敗中重新站起。一般人習慣以成敗看事情,情緒容易起伏。而中國有悠久歷史文化,勝敗乃兵家常事,不以成敗論英雄,心如牆壁,只把問題當「陰」、當「0」來看,把問題解決了當「陽」、當「1」,只管在陰和陽、0和1當中不斷地變化,發現問題就調整,這個問題解決了,又有新的問題,就再調整。解決問題的能力愈強,問題出現的頻率自然降低。問題或狀況就像對手的來拳,不是去期望對手不要出拳,也不用管對手的拳重不重,而是什麼拳來我都不怕,都有辦法應付,應付得了,對方就不敢亂出拳。人的世界不可能沒有問題、沒有狀況,有狀況、缺點都不是大問題,沒有能力調整、解決才是最大問題。

有則改之

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,和國與國的往來道理相同,不管別的國家是好或壞都該去接觸,發現有問題就設法解決,接觸愈多愈能夠看懂別人,對自己也會更了解,別人的好我學,不好我有之則改,看清楚所有問題,要化解就不難了。解決問題的能力愈強,交涉圍範就會愈擴愈大,無遠弗屆,就跟今日的中國一樣,突破各種阻力,不讓我進,我想辦法進,不賣給我,我就自己做,腦海中沒有「不行」二字,心裡面沒有失敗、很難的感覺,只惦記著自己的不足,要加快腳步改革、創新才能跟上,且日新又新,還要隨時保持平衡,無形中就愈走愈遠,愈走愈大。以前中國講「一帶一路」,許多人還是懷疑,現在不但沒有人懷疑,還怕跑慢了加不進去。這路是怎麼走出來的?這需要很大的努力,很大的精神力量。內部問題一籮筐,外面問題不少於內部,面對那麼多問題,若是五蘊五毒隨時起動,怎麼走?一火大也就沒路可走了。面對所有問都能保持高度穩定,威而不猛,泰而不驕,才能不斷地前進,這就是中國功夫的精神。(2018.01.12)

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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