:儒家所講的「智」是否包含知天地?「智」和「慧」有何差別?

照遍四方

鍾老師:儒家所講的「智」,有知道、吸收、找到三個層面,內容含蓋天地間所有事物。「智」字中有「矢」,矢就是箭,箭射出前要先看見,沒有看見、射箭的基本認知能力,便不可能知道、吸收或找到什麼。孔子和王陽明的射箭能力都是一流的,百發百中,怎麼這麼厲害?因為他們看得見,而且做得到。看得見又做得到,表示心眼出來了,能起心外照,遍一切處,這時身和心的運作是合一的。

見己初心

 以功夫來說,矢就是拳,出拳要能有效擊中對手,必需穿過層層阻礙,這些障礙物有的有形,有的無形,不全都是肉眼能見,必需用心眼才能全部看見,如李小龍在電影《龍爭虎鬥》裡,有一幕他在指導小師弟出拳,他說出拳要意在敵後才能打到對方,只見眼前不見敵後就永遠打不到。「取法乎上,僅得其中」,目標設定在A,結果得到B,目標設定在B,結果得到C,因為大家都眼高手低,不把目標設遠一點,根本過不了眼前這一關。而所謂眼前的關,其實是自己這一關。自己這一關過不了,心眼出不來,視線穿不過,就做不出「標月指」,意思是,敵人不在眼前,而是在眼前之後。當看到之後便無眼前敵,可真正的敵人此時才出現,其能力無處不在,無物能擋,無處不侵,那是我們心中的「善惡」,別善惡時,人的真純不見了,初心給困於牢籠不再現。所以要看穿、看透、看全,方能觀其妙,觀其竅!

掃了又掃

 知道很難,要讓他人知道更難,再厲害的師父都無法將他所知直接轉給徒弟。「標月指」是形而上的說法,必須靠自己體悟,體悟不了,拳擊出去也無效。就像《少林問道》開場那一幕,小和尚跟方丈說:禪院掃完了。方丈說:不行,再掃。過一會兒,小和尚又說:方丈,掃了三遍了,沒東西可掃了。方丈還是說:再掃!這時有位師太走進院子裡來,問小和尚:院子掃不乾淨嗎?小和尚語中帶氣的說:掃了三遍還說不乾淨!師太走到小和尚面前,順手從一旁的爐裡抓出一把灰撒在地上說:這不乾淨了嗎?師太的話比方丈的話還玄,以小和尚的年紀自然不明白,不過方丈和師太也沒要他明白的意思,而是要他繼續掃,總有一天會明白。

陰陽不測

  「智」裡面的「矢」能穿越方寸之地,憑藉的是心眼,一種直覺、直觀能力,而不是以大腦神識經過分析判斷再做出反應。直覺、直觀能力就像倉頡造字、嫘祖發明養蠶、黃帝發明指南車,在幾千年前毫無科學基礎底下能有如此的創造發明,簡直是神人所為!但其實人人都有這種「神奇力量」,所謂「陰陽不測之謂神」,只是我們不知道,也從沒認真的看待過它,王陽明說的「良能」,就是這種力量。人人都可以博學,但關鍵是智,要完全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才能看得到。一般人的博學是學越多、接觸越多,人變得越糊塗。資料太多,訊息太多,裡面混雜了諸多垃圾,但不懂得看,擔子越來越重。等到哪天有能力,一看就知道什麼是你要的,那就不一樣了。值得學習的東西其實不會太多,不過要能去腐存精,這是極難的,要有太陽般的光芒和能量,才看得到敵人的背後有什麼,才明白為什麼小和尚會掃得那麼辛苦。

掃見葉落

 現代人生活在一個理型的世界裡,習慣以知性、物性和理性層次去了解事物、對待事物、解釋萬物,看到的、收集到的都是一些「眼見為憑」的理型數據,再將這些數據串連起來,當生活中有所遭遇再拿來加以詮釋一翻,形成自己所謂的「見解」。可是心眼不是看這些理型數據,而是看它背後所形塑的力量或作用,這才是中國文化在學習過程裡一定要做、一定要看的。電影《道士下山》裡也有類似《少林問道》的掃地場景,來道觀求隱士(郭富城飾)收他為徒的小道士(王寶強飾)三兩下就把落葉掃完了,可隱士拿起掃帚一掃,滿天都是落葉,怎麼掃都掃不完。落葉代表自己的問題,修練的人都知道要反省,但多數人都看不見或看不全自己的問題、缺點、不足之處,只看到一小部分,如襪子亂丟,髒衣服擺了幾天沒洗,就這麼一兩件事該反省,所以很快也就反省完了,掃完地了,一點垃圾都沒有。掃地即是反省,隱士一掃,滿天都是問題,他察覺到自己還有許多不足之處需要改進。

葉落起心

 我們多數人都像《少林問道》的小和尚或《道士下山》的小道士,以理型的角度看世界,用的是「理智」能力,而不是中國文化中從道的角度看世界所擁有的「矢智」能力。智中有矢,矢中有智,同樣在射箭,有人只管射不射得中,有人在意射而不破其蒙皮,後者才叫功夫,有敬人、恭敬的心;小和尚沒有恭敬的心,只在乎垃圾掃完了沒有,如果他有敬的心,掃地過程就等同在修練,在學功夫。這是中國特有的文化內涵,就像書法要寫得好,必須要練氣、練功夫,和習智慧,做得到,心眼在提氣懸腕時便穿透字中,入木三分,沒有極高的頓悟力量就沒有辦法掌握其中的道,生命卡在半途走不過去,沒有生命力的字就不叫中國書法。

修身應物

 矢智很難學習,常人不長心眼無法看過去,李小龍講敵人不在眼前,而在眼前之後。有矢智的能力,從最平常的事物中都可以看見到處都是功夫,處處都是道。遺憾的是,現代教育講理智而不講矢智,在「文白比」上斤斤計較,也就很難體會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涵。一個「智」字就可以看到中國文化的投影視野,入乎其內,出乎其外,智中有日,有太陽,太陽就是天地,有等量齊觀的力量,心眼才有辦法穿透。中國功夫裡,仁義禮智全包含在內,進退應對,為何而進,為何而退,為何要應,為何要做不同的運轉,全都有它的道理存在,都是與道同符,內以修身,外以應物,如此獨特的功夫只有中國人才有。

掃之又掃

 有智不夠,還要有慧,慧即慧海,它是活的,浮動的,當我們遇到狀況時,可以隨時拿出來用的。從現代心理學來講,認知是從知性的角度去看,但真正有用的資料其實是在潛意識裡,問題是,要把潛意識裡的東西拿到知性上來應用,很難!而鍛鍊中國功夫,則是隨時把潛意識裡的資料活化成慧海,也就是智慧之海。智屬陽,慧屬陰,資訊存在陰的部分裡,所有學過的、讀過的,不斷地活化入慧海,每天都知道一點,每個月都重複演練而不會忘掉,它就生化在身體裡,成為自己的東西。看到狀況,心眼馬上穿出,力、箭、拳穿心而出,看得清清楚楚,因為平常做了許多「掃地」功夫,掃到不見一物還繼續掃,慢慢又看到自己還有一些需要改進的地方,經過不斷地內省、調整,它就沈潛、轉變為一種活動的內在智慧。沒有「掃地」功夫,肉眼所收集到的資料不過是我們的假想,存在知性的部分裡,變成死的記憶,這種學習就沒什麼用。

大是大非

 中國文化所講的智與慧,一如乾坤、陰陽、水火、山澤、火雷的變化,有仁、義、禮、智多種力量蘊藏其中,有人對生命外在的一種闊達體會,也有內在不斷反省而放下的力量。人若不能反省,不能放下執念,如《少林問道》裡的聞道,整日只想報仇,卻始終報不了,直到幾乎無路可走時,才願意主動接受敗火師父的點化,又經過多次反覆,起心動念,到不能自己,住心看靜,漸見己之醜,才下心頭,方見大是大非、大仁大義,而成為真正的少林弟子,靜心修行,放下心中仇恨,才看見原來路還可以這麼走。可為什麼不一早就這麼做?早做就不需付出極大代價,母親也不致於為了救他們父子而犧牲性命。所以,問道很難,要有心眼才能看得見、穿得過,還要學有所能,能而忘之,再轉化為智慧之海,那是多難的事!

道問群倫

 《少林問道》裡的四名年青人,個個自視甚高,只有高劍雄有真功夫,初心始終不為明德所滅,終至未入佛門而行菩薩行,雖未參透聖賢法卻行其道。其他三個,每人都想法多、執著深,可什麼都做不來,聞道是從假和尚變成真和尚後才開始認真練功夫,看法漸漸改變,才出現心眼。郡主蓁蓁就沒有這種轉變,當她看到昔日好友,喜歡的人當了和尚,書生考上功名,教頭成了將軍,各個風流快活,唯獨她,從郡主淪為官妓,一輩子得待在青樓裡,越想越怨,怨氣一天比一天重,拖著她一路往陰暗處跌,苦極了!拜火師父因此給蓁蓁講了個故事,說從前有一名女子,和未婚夫相約某日要成親,到了結婚那天,未婚夫失蹤了,女子於是一病不起。恰巧有一高僧雲遊至此,拿出一面鏡子給女子看,女子看到鏡子裡,一片茫茫大海,還有具屍體一絲不掛地躺在海灘上。沒多久,來了個人,幫她披上衣服就走了。再一會兒,又來了個人,挖一個坑,小心翼翼地把她葬了。女子不解地問高僧,這是何意?高僧說,第一個是她的未婚夫,第二個是埋葬她前世的人。敗火師父接著對蓁蓁說,聞道今生與她相戀,是還她的披衣之情。她一生一世最該記掛的,不應是第一個路過的人,應是第二個埋葬她前世的人。這時觀眾可能會以為敗火要說的第二個人,是自始至終都深愛著她、想要保護她、給她一個安定的家的高劍雄,可他說:「埋葬你前世的人,不是別人,正是姑娘你自己。」心要安、要平,只能靠自己,矢智與慧海,缺一不可。

葬花埋心

 取得功名的楊秀其實沒有郡主想像的那麼如願,他尚未「為民除害」,他同郡主一樣,心沒有一刻是平的,動盪得很。楊秀極度自命清高,隨時都在和所謂的惡人、壞蛋、貪官污吏搏鬥,在揭弊過程中甚至瞧不起老師徐階沒有擔當,不敢面對惡勢力,卻看不見除階是為大局著想,不願他在不恰當的時刻做無謂的犧牲。當楊秀拿到明德、劍雄他們的通倭帳本,打算上告皇上,眾人勤他不要,因為這麼做會把所有人都拖下水,包括一堆無辜的至親九族,但楊秀仍執意上告,他看不見大局,眼裡容不下一點塵埃,寧願同歸於盡也要去除眼中微塵。楊秀從未想過郡主淪為官妓其實是因他而起,可他總是覺得自己很乾淨、很光明,自身沒有什麼問題,就像小和尚說的,院子掃乾淨了,沒東西可掃了。

添灰見心

 當師太把香灰灑在地上,小和尚心裡更怨了,因為他把香灰當作垃圾,一心只想把垃圾清除,正是方丈所說「把院子掃乾淨,本身就是一種執念」,人一旦有執念,心便平不了。小和尚只想把院子掃乾淨,當他認定香灰是垃圾,是個壞的東西,只想把它清除,跟聞道和楊秀一樣,就看不見香灰好在哪裡。灑落的香灰對小和尚來說其實是個契機,至少「有東西」可掃,還有機會體悟,所以師太說「這就乾淨了」,小和尚只要繼續掃,總會掃乾淨的(心平了),但當他老想著「掃乾淨」時,反而掃不乾淨(心不平)。就像我們練功夫,心裡一直惦念著要把功夫練好,反而越練越不順,道理是一樣的。

忠奸難定

 心裡不平,就沒辦法解決問題,要解決問題,不能用自己既有的價值觀;嚴嵩究竟壞在哪裡?好在哪裡?嚴嵩有好的一面,不能因為你覺得他壞就當他好的那面不存在。奸臣和忠臣分別在哪?奸臣人見人罵,而忠臣若只是躲在一個角落說我是忠臣,寧死也要當忠臣,卻什麼事都沒做,那麼和奸臣也就沒有太大分別。為官就要做事,要從做當中影響局面,讓奸臣能夠和你合作,使結果可以造福大眾。奸臣的存在,背後一定有某種穩定力量,他才能夠存在。楊秀看不到這個穩定力量,我們一般人和楊秀、小和尚都一樣,看到地上的灰,由於不是我們要的,就說它是壞的,卻看不見它好在哪裡,爐裡香灰穩住插在上頭的香,不能說它沒有用處;陰中有陽,陽中有陰,都看不到,還說要扛起乾坤大業,也太自不量力了!

正義不仁

 楊秀是到了兩腿被打爛,命快沒了,才有所醒悟;朋友出來替他挨打,最後在敗火師父暗中佈局下,嘉靖皇帝聖旨一到,才解開困局,這時楊秀才察覺,原來自己不比眼中的奸臣有更大的存在價值。這時他算進入「自我完成」階段,不在執念於「正義」,而轉向「仁義」;正義的問題在於,自己永遠是正的、對的,別人永遠是邪的、壞的。最後,楊秀將半殘身軀貢獻到更大的格局上,成功摧毀了倭寇寨門。而這時眾人眼中的惡人明德,也開始翻轉其生命格局,走向成仁取義一途。

伏以待命

 劇中明德有許多棒喝之語,只是那幾個年青人都不愛聽,也聽不懂,可到了最後,卻是所謂的壞蛋讓大家「在明明德,在新民,在止於至善」,這就是「智」,中國人所講的智是這麼大,這麼精彩!看起來像壞蛋的人,他們的智慧未必比正人君子差,江龍在倭寨裡潛伏二十年,時間到了,他便去完成他要做的事,這種精神不是自命清高的人比得上的。像靈隱寺的濟公和尚,酒肉穿腸過,佛祖心中坐,藏聖潔於眾生泥淖暗黑中,如蓮花化身,出污泥而不染。汪精衛、胡蘭成入偽滿洲國背負「奸人」罵名,為災難中國留下當時唯一勉以安身的寸土,不也作如是觀?張愛玲交往胡蘭成,背上當時文壇「清流」對她的罵名而不屈!唯有大智慧者如法國文豪雨果,甘冒英法聯軍之不諱,直斥他們火燒圓明園為強盜無知之舉,根本談不上文明!這等視野胸懷,不是為名利權力的政客或大眾能懂。現代人受西方教育影響,重視平等,強調平等,可中國人所講的平等,不是用外面的尺來量,而是用內在的心眼去看,看得到,心就平了,看不到,有執念卡住,有分別心,心就難平;心裡不平,總覺得別人負我、虧待我,就不可能得到別人的平等對待。

和中見善

 中國文化處處成其大,凡事往大處著眼,與周邊國家和而不同,保持良好關係,而不是把他們消滅或變成殖民地。有成其大的心,對人才會有敬意,一視同仁,對強者有敬意,對弱者一樣有敬意,對社會核心人物有敬意,對邊緣人也有敬意,即便壞蛋,也可給他幾分敬意,只是敬而遠之而已。不能老是說人家壞,壞蛋都有因緣,為什麼變壞,或許和我們有關也說不定。沒有人有資格去鄙視別人,頂多道不同不相為謀,沒有理由看人不起,壞人或許曾經是英雄,只是我們不了解、不明白。真正壞透的人,自然有天來收他,用不著我們操心。整天將目光聚焦在這個很壞,那個更壞,心中時時不平,怎麼可能有好的作為,如何幫助別人。助人一臂之力,推己及人,由自己做得到的一點一滴往外擴,用的是平常心。功夫平常去練,幫助別人也是平常去做的,而不是等到洪水來時才去救人,才發動捐錢,這樣世界就會從我們身邊開始越來越好。我們不能改變世界,卻有可能影響周邊,從我們的體會或行動去感染周遭事物,從佛家的因緣來講,種下不同的因,就會有不同的果,種善因,就有機會得善果。就像敗火師父跟正念方丈講的,他一入寺便立願「眾善奉行」,所有事情往善處看,從善處做,因此敗火能成就所有大事,轉化所有問題。

天下蒼生

 智,從大處看和從小處看是不一樣的。已是葯局首座的無想得知徐階要來洛陽查勘災情,而高劍雄將在半途劫殺徐階,他想下山去救人,方丈不許,說他不從戒律便是背叛少林,必需過十八銅人陣,打出少林,方能下山。一旁的銅人正因師伯要無想向方丈認錯,無想說他沒錯,為救天下蒼生,何罪之有。此時的無想已不是過去的聞道,心胸格局更大了。十八銅人陣最後來到正念方丈這一關,方丈不和無想比武,而是比禪,他拿觀海大師當年問空知禪師的「何為禪」來問無想。無想從懷中掏出葯局飢民分給他的白薯說:「這便是禪」,又說:「佛法不是談玄說妙,不是賣弄玄虛,佛法是活生生的活法,禪,是我們從無處安心,到無處不安心的溫和承接……在山下的飢民看來,禪就只是半塊白薯。」聽了這翻回答後,方丈要無想不忘初心,准他下山。幾位銅人受到無想的感召,也跟下山暗中幫他。銅人原有的「護法少林」只是小智,受無想影響後,小智變成了大智。

微塵佛心

 何為禪?無想第一次去達摩洞問道時,觀海便問他這個問題,當時無想已持戒三年,三年來他遍覽少林藏經閣,但不知道為什麼,經書讀得越多,人卻越發糊塗,無想請大師賜教。觀海問:「抬頭觀天,天有何物?」無想答:「空」「低頭看地呢?」「無」,空和無都是佛經的常用語,觀海於是說:「可曾見天上明月?微塵亦有佛心,執迷於己心與佛經,如何悟禪?」觀海要無想看天見地,天地就是日月,日月就是明,心頭光打開就看見了。有看見的意,無心而有意,就是真空妙有,能夠從無裡面看到妙有時,雖微塵,亦是佛法,再不顯眼的東西,都可能產生最大的力量和光芒。(2017.09.03)

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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