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北市氣功文化學會製作問：一代宗師的生命之路是否難行？
勝我為功
鍾老師：功夫其實是很難練的，功夫不是用來打人，而是打自己。人都有七情六慾，練功夫就是要磨掉自己的五蘊五毒和七情六慾。宗教也講修心性，但宗教的法門是套用規律，用意識控制自己，做到一定程度的修，和功夫的鍛鍊、淬鍊不一樣。練功夫就像鋼鐵鑄造，是鍛鍊、淬鍊出來的。宗教修心則是像玻璃加熱到一個程度，吹它會有個樣子出來，比較容易做到，可是用這種意像層次，以意念、觀想、心意去修，所呈現的境界其實是夢幻泡影，是一種假相。當然這種修心方式對個人的心態調整可能有幫助，但不會改變一個人的質。
不入夢幻
把玻璃吹成壺，是可以載水，可本質還是玻璃，一敲就碎。吹玻璃，大家學一學很容易就吹出個形來，很快有個樣子。所謂心性上的修練、宗教上的修練都是這一套，佛家、道家、印度瑜伽全都是這一套，在現代社會來講，這種修練方式是很受歡迎的，因為容易學。用意念觀想諸天神佛、曼陀螺、天堂、蓮華海會，或空行母的出現、飛天的產生、金剛神佛等，那太容易了，眼睛一閉，越看越像，還會跑動，跟你講兩句，甚至給你指導，就以為自己進入了最高境界，殊不知是自欺欺人。
存乎一心
古人在佛教尚未出現之前就有「萬生萬象者心也」之說，千錘百鍊才叫功夫，十年磨一劍不過是精氣神的第一步，功夫境界第一層的練精化氣是指身形和體魄的淬練，也就是進入氣聚形合，形充意凜，拿起劍來像個樣，有精神、有氣魄。等到進入第二個層次練氣化神，那就更像樣了。精神氣魄為心之張，可功夫不是從心入，而是從身入，唯有修身才能達成修心所要的結果和過程。而要達成練精化氣，要先千錘百鍊，約十年才達到第一個層次，就知道那是多麼困難的事，且還因人而異，短則十年八年，長則十幾二十年才能完成。第二階段練氣化神，快則五年七年，慢則十年八年，這階段完成後，對心氣的作用有所體會，功夫境界就會突飛猛進，智慧隨之增長。
千錘百鍊
千錘百鍊是錘打自己，讓身體變得更強大，同時把五蘊五毒全部錘掉。這確實很難，因為我執牢不可破，心中罫礙一堆，自尊之強至死不休，怎麼樣都不認錯，絕不反省，看看這要錘多久、錘多少次才能把它錘碎掉。五蘊五毒比鋼鐵還堅硬，錘它，錘到手爛，它也不爛，就知道有多難！錘到最後，終於稍微有點鬆動，才慢慢一點一點的剝落下來。老子講「損之又損」，心不能加，要減，不斷的減。王家衛的電影裡講，功夫不是用加法，而是減法，全部丟掉，還於天地。練功習武如果無法將自己的五蘊五毒錘掉，心裡始終有罫礙，氣怎麼可能練得好。
幽默自損
練功夫至少要做到兩個境界，一是身體上的通透，另一是心境上的放下，這得靠不斷地自損。可有誰願意自損？沒有人願意，每個人都只會責怪他人，手指頭永遠指向別人，根本不會對著自己。可是練功夫最重要的就是指向自己，才能我勝。宗教裡所有的修練法門，說是自己的修練，說是跟佛祖學習，跟道人學習，可是少有修練者是指向自己來千錘百鍊，那就難能在生命層次上有什麼提昇。
虛己實人
氣要成長，心一定要空，心不空，氣就沒辦法成長。執著是一個力場，堵住了，氣怎麼成長？真的大宗師，當他練到某個水平時，整個生命完全打開，心胸放大，氣度上昇，不再計較，也不藏私，生命境界越擴越大，他的功夫才會跟著越來越精彩。一般教徒若只是求神拜佛，求功德，求福德，不責怪自己，也不挫敗自己，更不會千錘百鍊自己，生命層次怎麼可能提昇？
自反而縮
練功夫的第一步是我勝，也就是損己，損的意思不是說反躬自省，而是真的損。打鐵成鋼，再化百煉鋼為繞指柔，這整個過程都是在損，但損而不傷，身體越損越堅強，強到能化為繞指柔，功夫就出來了。可是氣練不好，不可能走到這個境界，即便氣練得好，可你的心不能千錘百鍊，而是像吹玻璃那樣的修，也是練不出來的。
不動心決
很多拳派講「以意入拳，以氣招力，意氣相連，心手相合」，這種說法只是在第一個層次，意在氣之先，心在氣之前，無法展現最精彩的功夫。莊子講「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，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……氣也者，虛而待物者也。唯道集虛」，只有氣才能與道整合。面對狀況，當我們在運轉功夫時（俗稱運勁或運氣），運功時是著意的，表面看起來很強，可它是有形，有動作和有規律的，當你用意，七情上臉，一早就被人看見你的意圖。應該做到面對狀態，但無表情，也就是心中無意，上虛下實，虛如動合鬼神，讓對手完全掌握不了你的意圖，實則穩若泰山，就能在剎那間將能量爆發出來。下不實，能量就出不來，下要實，上就要虛、空、無，那就要「打鐵」，把執著、自尊、自我打掉，把執著的鐵變成腿上的鐵讓力場反轉。
當事來做
面對對手，如果沒有經過十幾二十年的鍛鍊，下盤功夫是不可能扎實的，未經千錘百鍊，心裡充滿執著，想贏人，或很緊張，那麼，打出來的也只是死招，而不是活招。要練出氣來，心必須空，要損自我，損之又損。可沒人願意損己，多半人只是把功夫當好玩，或把它當運動來做，又或當職業來做，怎麼可能有境界？走過煉精化氣、煉氣化神階段，才有辦法煉神還虛，讓心靈現象慢慢產生出來。一般人的心靈現象很弱，多半是有心，有靈，但沒有心靈，必須心氣相合，能量達一定程度，才會有心靈現象穿越出來。
浩然正氣
練功夫而沒想贏人，才能贏自己，損了自己才能「不爭是以無人能與之爭」，這時順手拈來都是微笑，率爾執法莫不為道，任運自若，運隨氣轉，功夫至此，神妙莫測，直逼陰陽，達至最高境界，這時任何隨手動作均無人能敵，這就是「大宗師」的境界。王家衛在《一代宗師》裡追憶當年大刀王武、譚嗣同、秋瑾那一個年代習武之人的武德，那是「無求生以害仁，有殺身以成仁」的生命氣度。孟子講「吾善養吾浩然正氣」，可以捨身取義，生命才會澎湃，有這樣巨大的氣度才會自損，才有辦法面對自己的問題，提昇自己，清空自己的垃圾，點一盞燈，一點燭光萬古明，生命境界就會完全不同。
歸根自誠
千錘百鍊才有辦法自誠，孔子講「自誠明」的生命意義，其實是因為古人經過長時間六經六藝的錘鍊淬修，而不是吹玻璃、捏陶土好玩弄出個形來。宗教講苦行，不過是在生活上著道、著相，沒有別的方法，只好用生活上的苦去創造自己的堅忍不拔，可是身體並沒有真的做到千錘百鍊。修練若不能回到身體根性，返還自根自性的境地，就能進入歸根復命，盡性致命的最高境界，一旦離開了身體根本就會一無所有。許多宗教都否認身體，認為身體只是個臭皮囊，可《易經》不會講身體是個臭皮囊，道家、儒家都不會這麼講。
下實上虛
淬煉自己，千錘百鍊，燒了再錘，錘了再燒，燒燒錘錘，錘錘燒燒，才錘出一把劍，這個根本要磨多久啊！扎馬站樁，從死樁到活樁，又分進馬及移位樁，太極活樁最難，沒有很大的氣場能量是無法做出良好的活樁。活樁練成，千錘百鍊之境才算到位，才有辦法繼續磨劍。活樁至少花十來年，而活樁沒有「下實其腹，上虛其心」是練不來的。再來磨劍又十年，劍磨得出來，算是完成了煉精化氣、煉氣化神，功夫才算有個水平，以便進入煉神還虛。之後就比較快了，可能三五年就走完，因為前面走了很久。最後，豁然開朗，三個層次精、氣、神全部貫通，身、心、靈逐步上昇，這時心胸氣度就會異於常人，什麼狀況都能容，生命狀態可長、可大、可久。到了這種境界，功夫的超越性能力就會產生，能面對所有而不為其所動，不受外界所有虛幻影響。
不見宗師
在喜馬拉雅山洞裡苦行一輩子，能究竟什麼？自了漢而已。學功夫是從自立再去立人，自達達人，自渡渡人，由內聖而外王，這叫真功夫，這樣的生命才有意義，才有光輝，所以一代宗師的出現是極不容易的。王家衛的《一代宗師》只是把當年武學得很好，甚至把能內氣運勁成功的人和故事講出來而已，可什麼是氣？氣如何和功合？電影裡沒交待，只有將傳說中武俠小說那種把內勁做高度誇張的延伸拍成電影，雖實際訪問了幾百個派別，可沒一個派別是真懂氣的，所以電影裡說不出，也沒一個師傅說得出。如同電影中王家衛對中國武林未來有著無限的憂心，以致對功夫最高境界的憧憬而不可得，同樣讓人覺得遺憾。(2013.02.27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