:朱光潛在《談美》裡提到「人要有出世的精神才可以做入世的事業」,老師您的看法如何?

美失野求

鍾老師:朱光潛為中國現代美學的開拓者之一,他談美學最主要原因是,當時中國文壇那些人不是採取西洋的理論,就是引用共產的理論。共產理論源自於馬克斯、恩格斯,西洋理論則是從早期的黑格爾、康德,到後來的存在主義。西洋的學問裡有一門叫美學,是因為他們沒有像中國古人那套天人合一的美,既然是天人合一,就不需要再談什麼美學。中國文化沒落沒人懂,美也隨之失落,故求諸於野,但西方之野上文明並不真懂美!

求之不得

 朱光潛不只是從文藝境界上談美,也透過直覺感知美,這種經驗是怎麼產生的?不是用想的,而是看到就感覺到,這是西洋美學大師桑塔耶那的理論。中國當時的學者用了大量的工程科技去救國,關注在美方面的心力就越來越缺。也不是完全沒有,像王國維的人間詞話,它不單是生命的境界,詞話本身就是美。但王國維之後慢慢就沒人談論這些東西,六經六藝裡的美就不見了。剩下就是哲學和理則學,大家去談政說理,理論和哲學是枯燥的。

見樹無林

 美學原本也包含在西洋哲學裡,可當談論的是救國哲學時,就不會談美學了。救國的哲學如黑爾格,他說存在的都是合理的。康德講道德,康德說能實行的就是好的,就是有道德的,這裡面有許多西洋基本的先驗法則在裡面。一般人只讀理論部分,而看不見全貌,人越來越理論化,之後就見樹不見林。這些理論對我們的教育體系和社會發展有幫助,可是卻無法讓人安身立命,也沒辦法讓人產生超越性的力量,只是讓人覺得枯燥乏味。

我武維揚

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?中國哲學、西洋哲學都在談這個問題,如果生命的意義是了解自己,那麼,究竟要怎麼發展我們民族的文化、民族的前途?怎麼去強國?強國的道理在哪?是要建設自己的理論嗎?還是把理論變成一種體系去發展?國父孫中山講,強國不是講理論,強國必先強民,強民必先強身,強身必須先學武,因為他與霍元甲是好友,清楚霍元甲大敗日本高手和西洋高手的事蹟。強身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,其他人都是用學理去重新建構新的中國,越讀就越悶,越談就越奇怪。

六藝之美

 以西洋哲學來研究中國哲學和中國人生,自己的東西慢慢就不見了。本來中國文學從頭到尾都是美的,沒有一個不美。就六經來說好了,以「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求……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」為例,詩經多美;書經談歷史的成住敗空,多麼精彩的歷史轉變故事,既震撼,有悲劇的美,有創生的美,還有毀滅性的美,有慷慨悲歌的美,有停滯曖昧的美,有放逸清談的美,各種現象都在裡面;易經就更精彩了,它講整個宇宙生成的力量,生命發起的運轉,社會和文化的現象交錯參和,人在裡面碰到問題時,如能退一步、移一邊,就能把最困難的狀況給改變或避過。這不叫美嗎?本來面對是苦的,可是我移個位,苦就不見了,美就出來了。就跟功夫裡面講的,你打過來,我擋不住,那就不要擋,接住再帶,不難,一帶那動作就很美了,然後就過了。禮經講進退應對,進退應對就像跳舞,人生多少事情不就跟跳舞一樣,你退我進,你進我退,進退應對其實就是跳華爾滋,也是很美的。

功夫神入

 從六經裡看到美的無限,再看六藝,六藝更美,禮樂射御書數,從身體裡展現生命精彩的面相,從手足到心靈的脈動,舞中的進退迴旋,叫生命修為若蝶化神入軀體,美極了,這就是功夫,很獨特的一種生命精神的綻放。樂,音樂也美極了,懂音樂,會彈也好,會欣賞也好,自娛或娛人,觀看或凝聽,都是美。射和御就是收和放,就是功夫,從個人的整合,然後運轉,也就是心靈獨舞。御,是領導統御,也是另外一種美。怎麼去和對方進退應對,然後運籌帷幄,羽扇綸巾,談笑間風雲色變操之在我,那不就是美嗎?數,數講陰陽之變,箇中玄奇巧變,不測之風雲起伏,更是出奇的美。陰陽之變的最大特色是,所有生命現象不是你去求就有的,也不是你想丟就可以丟掉。很多時候其實是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,能夠掌握它的數,隨著勢,你就有辦法在裡面翻轉騰挪,跟滑浪一樣。

蓄勢待發

 生命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,陰符經裡講「五賊」,我們心中的想法著念都是賊,都是毒。要把賊和毒轉化掉,它就變成德了。當你的能量用對地方時,本來是破壞性的,就變成建設性的。就像火箭升空需要爆炸的反作用力才升得上,如果沒有導引力量,火箭就升不了空,便會炸掉,能量有效運用就變成推動火箭升上天空的力量。可是當我們沒有這種導引、涵藏的力量,這力量就會變成炸彈,身心就不平衡了。

誠意正心

 身心如果不平衡,就會五賊在心,若是施行於天,則天下大亂。可當我們有辦法把五賊變成五德施行於天時,就變成安居樂業,天下大治。如何把身心靈的基本力量順應、轉導,讓它可以不斷的承接、改變、轉升、應化、歸元,就變成真正的力量出來,這些力量是有用的力量。人的主要問題在於,我們常常把有用的力量變成無用的浪費,無法控制破壞性的力量,例如開口隨便嬉笑諷刺,不以誠心相接,或無心應對,處處便都損害待人接物之美,損己又不利人。有身體而沒有好好的調養,修練和認真面對處世為人之道,那就等於浪費生命之美。

直觀唯美

 從西洋美學來講,美是一個單純的直覺經驗,到山裡去看,黃山很美,武當山很美,天子山很美,華山很美,三清山很美,看到了才美,看不到就不美嗎?人的生命裡有無窮的美,德就是美,可我們心中有的不是德,而是賊的話,那是毒,就不會美了。所以,德本來就美極的,問題在有沒有辦法走進德的境界?人所做所為,和工作上求名、利、權、功和善的種種都是福德,福德不是真的德,真的德是功德。功德是不斷的從內修外練、內聖外王,不斷的修掉自己的心,練出那一口所謂的三昧真火,產生一種直養而不害,充沛天地間的力量。生命的發軔,生命的意義,人生的價值,我們看到的去向,能夠獨行的力量,沒有一樣離得開功德。功德不足,就會一事無成。

德合文質

 有時我們覺得自己做了很多事,可這些事很多都是單獨切割空間,當你的功德不足時,沒有辦法繼續下去,就停了。停了之後,你本來喜歡的東西,慢慢就不太喜歡了,因為無所作為,能量不見了,功德不見了,只是在修福德。修福德越修越不美,因為都是在計較。我想要讓人覺得我美,那就不美了,老子說:「天下皆知美之為美,斯不美矣」。功德不是要給人家看的,是自己去內修的,修了之後直養而不害,文質雙勝,沛然而天長地久般堅毅樸實,腳踏實地,一步也不會少的行腳,便沐鬱鬱黃花,千江有水,自然見月,內聖外王,入乎其內,出乎其外,裡面是發亮的,看到外面是光明的,別人接近他,就能看到他的心光,看到生命的擴而充之,沛然莫之能禦的一種極大浩浩翰翰的氣場,就像滿天星星在我們頭頂發亮。不斷的小徹小悟、中徹中悟,到大徹大悟,繁星點點,處處聲光。這就是從修功德裡產生出來的,這種光外面看不到,只有自己修到那個水平才看得到,等行到水窮處,坐起看雲之境,才有辦法體會。

質樸堅毅

 學者為什麼一直在這些學說上下功夫,研究半天不得其門而入?從民國初年,大家轉向看西洋的學問之後,有些人覺得不對,如熊十力等,就走新儒學派。他們以佛家的東西解釋孔門儒家的理論,產生一套東西出來。可這套東西是建立在佛家修練的基礎上,而且針對佛理上來修,與儒家從知止入定靜安慮得,?六藝中培養出的浩然正氣法門來比,就有點不真實。後來的牟宗三、徐復觀、唐君毅等則是從仁義禮智的道理上,去找出所謂超越性的生命力量,就比原來熊十力講的新儒學要更實在一點。可缺點是他們還是用講的,沒人有功夫去修,如沒真修,只用靜坐方式,就看不到真如法相。新儒學派傳到後來有點青黃不接,要斷不斷的,因為後面的人更沒有修的體會和經驗,慢慢就斷了。而儒門之禮本來是文化精華,質樸堅毅,光華內斂,文質之美本在其中,禮失求諸野,是因為美不見了,朱光潛才會談美,可是他以西方的架構來談,容易見樹不見林。林語堂就比較好,他從整個文化去談中國人的生活型態,詩風文評,說書彈評,戲說風華,述說曲水流殤,那個型態就是美。

雪瑞鍾靈

 司馬光講,古剎晨鐘要常去敲,久了不敲,鐘體質變,音韻走調,易長鏽跡苔蘚,終至分崩離析,不見風采。鐘之於人,如伯牙於子棋,非見其格律,是風隨韻轉,見雪瑞鐘靈,和光同塵,至萬籟不見,才入無音之聲,似和而不同,卻又同之又同,兵法果如岳飛講存乎一心,人鐘共鳴,也就天下無賊!還珠樓主以為,紫青合一天下無敵,理由何在?想想雙劍幻化紫青茫犀,同乎落霞孤鶩,秋水一色,飄飄天地不見乾坤,獨鍾於沙鷗,成美之大幻!

還德之美

 鐘聲屬金,傳音入密,如水之入化不見拒還,鐘鼎山林識一分殊,不作分別便直指人心,入乎其內,若作分別便不見法音。人生世相總求安頓,唯情弄人亦化人,幸福是美,痛苦亦美,能惜者真美。人總覺世道人心不古,實我執太深,均未與人同,只求福報而忘功德,如苦力中獎丟棄根本擔子而不知。正如修習者因功夫高,能力大了便怠慢修練之本,轉求世間福報而失德。生命之美在於歸根見道和盡性致命,本質得以充實,便能弱其志,強其身,無心入氣見功夫。此時德在其中不言自美,自然步衡薄而留芳,雖入荊途仍見郁烈,眾裡尋也好,驀然回首也好,那人在也好,那人不在也好,習王勃之登滕王閣,燈火便欄珊處處,雖潦水盡寒潭清,卻見煙火凝而暮山紫,萍水相逢,漁舟唱晚,堂堂溪水便出前村,明乎生亦何哀,死亦何苦,自然集不世出美之大成,美在心靈便能為無為,成入世之業而不重!(2012.02.15)

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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