問：功夫和天地之美是否有關？功夫以什麼形式展現它的美？

天人至美

鍾老師：天地的美是自然的，人為的美是做作的，一些偉大的建築如泰姬馬哈陵，在形式和結構的對稱來說，算是美了，但還是有它不足的地方，而當年蒙兀兒王朝的沙加汗對泰姬傳誦千古的愛情故事，把不足的都圓滿了過來。建築師若有能力在其作品上，展現出人內在最珍貴的東西，我們就會覺得它美。埃及的金字塔，不是因形體簡單，也不是因外觀多麼宏偉，而是它佇立在沙漠上幾千年，已經和天地連成一塊，我們才覺得它美。

參同天地

　中國的萬里長城，幾千年延綿不斷，同參天地。長城從戰國時期到現在，許多牆體都毀損不見了，留下來的以明長城較多。長城的美不在於原始的樣貌，而是它總結了各朝代所有皇帝、建築師和工人們所留下來的一份永保家園矢志精誠的心意，它讓和平產生，讓人可以豐衣足食，可以和諧共處，文化可以發展，歷史能夠傳承，心靈得以傳唱，民族能安心立命，因為這樣我們覺得它美。因此美的事物必然有極大的內涵在裡面，或安身立命，或保國衛民，或參天地之造化，諸如此類。

聖人之道

　世間許多美的事物，我們接觸不了，也不見得去得了，只能看看圖片。其實不用那麼大費周章，和我們最接近的美觸手可及，那就是功夫。太史公講：「非信廉仁勇，不能傳兵論劍，與道同符，內可以治身，外可以應變」，功夫完全合乎聖人之道、天地之道。功夫以什麼形式展現它的美？必須把所有動作的雜項全都去除，回歸到最根本的形式──陰陽、攻防、對錯、水火、山澤、風雷，就能看見它最純粹的美，在生死剎那間，見道的存在。

見之生死

　同學在對打時為什麼打得很辛苦？好不容易出一拳，還是被K了，或打得半死才勉強碰到對方一下，其實是打的時候沒有進入美的境界。功夫從某種角度來說也是一種舞蹈，有很精彩的心靈表達，是一種超越性的心靈。表面看功夫很粗野，其實不是，那是兩股陰陽相錯的力量，猶如共工與祝融戰於不周山天柱般的史詩，其間波瀾壯闊，水火相搏，見之生死，裡面的運轉可以動天地，撼人心。兩個水平接近的人對打，陰陽相錯，陽中有陰，陰中有陽，陰陽相搏，水火相射，風雷起動，來如雷霆，去如江海，其過程精彩燦爛，磅礡無比。功夫運轉到極致時，就是純道的展現。

能沉能誠

　人如果要成道，一定要有真心、真誠、至誠，少了這三樣東西，就無法進入最沉潛的狀態，也就是最最蓄勢待發的時候。潛龍勿用，待而不發，當「發而皆中節」時，就走進「致中和」的最高境界。喜怒哀樂未發之時，隨時能收住，這需要極大的「沉」的力量，沉不住就收不了，沉得了就收得住，「沉」展現人的「至誠」。這和一般人所說的誠是不同的，一般人的誠，多半是假的誠，僅是客氣而已，真的誠不是客氣，而是直心的，最真的心。

生死相許

　功夫來去之間，即是道的展現，像極了「林花謝了春紅，太匆匆」，動作太匆匆就過了，過了仍是一片茫然，無明在中，執著在右，罫礙在左。有了問題若仍是要強辯，其實不過猶是深閨夢裡人，醉生夢死活死人而已。所以能明瞭「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」，進退之間，相錯之際，所展現的是「直教生死相許」般境界。功夫明明只是見生死，何以成了生死相許？金庸小說《射雕英雄傳》裡，歐陽風和洪七公在雪地裡纏鬥，兩個男的，打到最後雙方卻以生命證道，最後雙雙相擁哈哈大笑而死，那也是「直教生死相許」。郭靖苦守襄陽，守了十幾年，最後把蒙古人逼退，所展現的，是和那場戰爭的生死相許。楊過和小龍女，兩人從相愛到懷疑，再相互追尋，互相肯定，過程中種種狀況就和羅密歐與茱麗葉一樣，被環境所影響，找不到去路。小龍女跳崖前留下十六年後相見的約定，楊過竟然在十六年後依約而去，見不到人，也跳了下去，沒想到在潭底下看到了小龍女。小說寫得雖傳奇，卻是真切的展現生死相許之美。

完全相信

　功夫的美也是美在「生死相許」，過程中沒有半點懷疑，把動作以最大的真誠、至誠表現出來，不在乎生或死，全力展現仁義禮智信，心裡面有一份「克己複禮」的仁，有「為人由己，不由人乎哉」的能力，有「小人重利，君子重義」的體會，有「無求生以害仁，有殺生以成仁」的內覺，有「雖千萬人吾往矣」的決心，展現出來的浩然正氣，便會釋放出光茫，產生極大的美。人所能描述的最美境界都和光有關，自古以來各民族都講，人臨終前見到的光是一種極美的境界，或《阿凡達》電影中以萬丈霞光來展現納美人聖樹的超越性之美。人的生命裡面如果沒有這種光芒，猶如活死人。

天地立心

　功夫可以生死相許，是因為武者尊重自己做為一個人，頂天立地如荊軻刺秦王，如岳飛接下第十二道金牌，如文天祥寧五馬分屍而不降，如譚嗣同我自橫刀笑天赴刑場，雖都風蕭兮易水寒，其對己之然諾，對義之大塊、仁之極至、禮之典範，都不愧做到為天地立心，為生民立命，為往聖繼絕學，為萬世開太平的孤絕大美。

守義持忠

　我們的所做所為、所言所行，都應守敬持一，守敬便忠於自己，也忠於別人，因為尊重自己，所以也尊重別人，持一也就是愛人如己，便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。更進一步是有恕人之心，因為不忠者無恕，守義者必忠，守義是守其中的道，有恕才能守義，義不能過，過則傷人，否則和任何人往來都無法成道。恕是推己及人，對所有東西都以同理心看待，我不願你的拳打在我臉上，我也不會打到你臉上，從這裡就可以看到精彩的生命道理，它是一來一往，一陰一陽，在陰陽交錯中綻放生命最大的光、最大的誠，自誠而明，自明而誠，就像風火輪不斷運轉，頂天而立，沛然莫之能禦，又能俯首甘為孺子牛，才能達到最高的生命境界。

掌握永恆

　功夫從移動的變化中，產生位相和磁場，經由手腳之間的協調，在剎那間做最燦爛的攻防表現，那是一種陰陽合和，在動中擷取剎那，產生最高的靜，也就是動中取靜，在生死剎那間抓住片刻，那片刻就是永恆，世間萬物萬象沒有比永恆更美的了。一般人的生活中，很少人有能力去掌握永恆，永恆原本就在我們面前，可因為我們的一個小小動作或言語，就把永恆給破壞掉。人總認為天地間不存在永恆，那是因為我們沒有能力保持平衡，雖說福禍相倚，但只要保持平衡，福來了不見得禍就會跟隨，不平衡的話，這邊快樂，那邊禍就來了。保持最大的平衡，進入恬淡虛無的狀態，就容易穩定與和諧，穩定與和諧也是一種極大的美。

善莫大焉

　天地的美是在風雨之後見朝陽，重新看見朝陽光照大地，山還是青的，水還是綠的，花還是照開，樹還是一樣挺拔。可是如果我們沒有這種能力渡過風雨，不能平衡，就會毀於禍福之際。修練如果沒有辦法見之生死，又如何直教生死相許，只有死得更快而已。許多人都在一種夢幻狀態中，面對自己的種種變化或能力，拿捏不住變化，卻諸多解釋和推托，隨緣而波動，生命因浮動而失落，就無法找到一種比較大的平衡，找不到平衡就很難去處理各種狀況。承認失敗，全然接受輸，不就是人生最大的美？不用再找解釋和戴執著的面俱，這樣的真誠就是至誠，你說有多美就有多美。記得明末清初龔自珍說過「落花不是無情物，化作春泥更護花」，一如哪吒割肉還母，剔骨還父，蓮花化身，火裡鳳凰，那才是真的美！

無執至美

　天地有大美，功夫直接展現天地之美，因為它把六經六藝全含在裡面。六經是心，包括詩、書、易、禮、樂、春秋，談論的內容縱橫古今上下，古往今來。六藝是靈，含括禮、樂、射、御、書、數；禮樂教人進退應對，讓生命自處和樂、和諧，與人相和；射讓我們隨時掌握生命最精彩的時刻，拿捏精準，處理任何狀況；御是控制自己一切的運轉，駕馭狀況，處理問題；書數可以讓我們從更大的歷史空間，陰陽的空間，在不同時空中拿捏所有東西，才有辦法內化身心，轉輪化生。如此精彩燦爛，包含所有，功夫當然就是天地間最難能可貴的美，因為只有真心才有真誠，而真誠要用燃燒的火般的紅來映染才會夠誠，無有半點辨解，不會再作解釋，功夫就是青春之誠，再把青春的血液來澆灌便見得至誠，人間少有，那是無執的至美！(2011.01.26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