問：中國文化強調「守中」，其道理為何？如何實行？

人心惟危

鍾老師：《書經•大禹謨》載：「人心惟危，道心惟微，惟精惟一，允執厥中」，中國所有學問的道理全在這十六個字裡，看起來簡單，做起來難極了。《易經》講如何知所進退而守中；老子的《道德經》也是講往來陰陽間而守中，「負陰抱陽」，「知其雄，守其雌」，讓陰陽、雌雄、乾坤等相對的東西產生平衡，以弱對強，以陰合陽，以奇合正，達到雙生的狀態；佛道亦云：「空有不二，取法中道」；這就是中國文化「守中」的基本道理。杜甫曾詩「安得廣廈千萬間，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，風雨不動安如山。」這種守中的心，不僅在唐代適用，在今天社會也一樣唱和著。更說明政府如不能守中，便引發民怨，因為人民會問為何安身立命是這樣難？對老百姓來說，房子是他們一生發展存活的平衡契機，對投機客來說，只是炒賣的籌碼，又怎能說是投資？又怎能安人心？

惟精惟一

　守中的道理說來簡單，實行起來很困難，必須有強大的能場才有辦法實行。因為「人心惟危」，人見世事如此虛幻飄渺，狀況多多，沒有能力就很難渡過惡水。「道心惟微」，要找到平衡很難，因為道心很微妙，又極其複雜，很難拿捏。什麼方法可以合道？能做到「惟精惟一」，達到最高的集中和最大的統一，便能入道。六藝──禮樂射御書數裡的射就是集中，御就是統一，射和御就是惟精惟一的意思，用在讀書上，把所學的學問統合在一塊，應用在該應用的一些道理或問題上，達到提綱挈領的效果，產生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境界，就是惟精惟一。

允執厥中

　在惟精惟一的過程中，有個重要的原則是「允執厥中」，意思是守住中道。達到惟精惟一，射和御是必要的，要達到允執厥中，那就更困難了，必須有能夠掌握乾坤的力量，才能允執厥中。乾坤，乾為天，坤為地，坤道是承接一切，無所不包，無所不含，乾道是廣大無邊，看不到盡頭，乾與坤既相反又相輔相成，如此精微神奇的狀態如何拿捏？古人的方法是透過六藝，六藝是修身最基本的法門，簡單的講就是，透過一套鍛鍊讓我們的生活進可攻退可守，可以與人同光，善與人同。在功夫對打中，第一要件是，在態度上守中，攻擊是中路，防備是守中，唯中不敗，其理在中。

至誠而明

　六藝裡面的功夫包含禮樂射御書數六種能力，從內在功夫的鍛鍊，到外在功夫的鍛鍊。內在鍛鍊是所謂的內氣修練，強健身體，讓頭腦清楚，讓心靈能力成長。因此透過內氣的鍛鍊，生命越來越強化，思想越來越廣大，心靈能夠超越時空，就會有極大的觀察力和分別智的能力去看見五蘊皆空，照見一切角落。有了這種能力就能起心外照，但必須有好的功夫去運轉，生命才能綻放。內氣有了，而沒有透過功夫去把它綻放出來時，等於是養了一匹好馬，卻不讓牠跑，就沒辦法發現自己的生命意義在哪。明白這個道理，從內氣進入功夫時，就能拿捏禮樂，了解什麼是進退。內氣為誠之所在，外氣用於功夫時成明之彰顯，「誠無為，幾善惡」不入最深的誠，六藝不會神而明之，也就不會入道。至誠的生命才會有最大的人格，所以中庸講「自誠明，自明誠」，最大的生命就是最大的平衡和執中。

中和見藝

　功夫裡的進攻和防守就是所謂的進退，有許多有為和無為的運轉在裡面。從進退應對中尋找平衡和中和，致其中和，也就是《大學》所講「喜怒哀樂未發之時謂之中，發而皆中節謂之和」，這是生命最大的秘密。能在生活的常態中，居其常，守其和，在平常中看見道在那裡，而不是到處去尋找秘笈，學習什麼神奇功夫、神奇的道理或神奇的修行，才看見那個道，那樣的看見是假的。

大見中和

　中國最深層的文化機制在於日用平常間，察而不覺，覺而不知，得而不聞，聞而不受，能進入這種境界，就有辦法把道理變成我們生命中最深層的一種直覺運用的力量。譬如禪宗講「諸息外緣，心如牆壁，直指人心，單提入道」，這直指人心是怎麼指出來的？沒有剛才所講致中和的能力，做不了惟精惟一和允執厥中，根本沒辦法去直指人心。誠了，心就大了，大了，中和自見其中，對鏡無心，也就不假外求，拳腳便應了心想事成的俗語，得來全不費功夫！

鯤見鵬鷗

　換句話說，當六藝都精通時，生命內在就會有強大的收和藏的能力。收和藏這兩個力量讓生命的內在乾坤不斷的翻滾澎湃，就像莊子所講南鯤鯓的大魚，從最深的海裡突然蛻變成大鵬鳥，扶搖直上九萬里，這一上就飄飄何所似，再成天地一沙鷗，大鵬鳥變成沙鷗與天地冥合，與萬化冥合，這時天人就進入真正合一的狀態。馬步和內氣不就是鯤？仁義禮智信廉仁勇加上易道，不就是那不世出的大鵬和沙鷗？

天地立心

　天人合一求什麼？求中，也就是致中和，人在天地間能夠致其中和。宋儒張載講：「為天地立心，為生民立命，為往聖繼絕學，為萬世開太平」，就是為了致最大的中和，讓生命達到高度的含藏和擔待，將所有學問和功夫如如不動的收藏下去。學問和功夫不收藏就沒辦法體會它，現代人的學法是，看到就去讀它、知道它、用它，這種「知而用之」是表相的用法，是很淺薄的。古人的做法是「藏而不用」，藏而不用是為大用，藏進去才能變成直覺的東西，也就成大用。現代人學一點就露一點，是現買現賣，只有小用，沒有真正大用。為何古人讀書不厭其煩，不只讀破萬卷，還要讀了再讀？古人又何以行萬里路，行至水窮處仍不厭其煩，待坐起看雲後，還要再行？因為行入道中，無入而不自得，唯行之又行，即遇險阻，唯有再行行重行行，行行入園中。

盡性致命

　內氣不足，即便練了功夫，也是表面功夫，沒辦法達到惟精惟一，也不能允厥執中。內氣是修身最高的生命學問，修了內氣就擁有坤的力量，坤一直含藏著，藏而不用，存而不用，才有辦法「盡性致命」。現代人整天想著「知命」，知命不是致命，知道這，知道那，卻什麼都做不出來，叫知命。致命是直接走入心靈，也就是進入生命最高層次裡，走得進去就能得其道，能從坤直接去接應乾，這樣天人才可以合一。因為致命就是走進生命之道的意思，直接走入心靈深處，便見到誠在其中，待自誠的力達到最大的時候，便亮了，自誠便明了。

起照而明

　致命的功夫是修出來的，從修內氣盡性開始，到功夫中磨鍊，魔考，萬化入誠，起照而明，再把這套東西用在生活上，用在各方面層次。這時你就會發現，功夫和內氣居然可以在生活任何面相上產生極大的作用，不管是行住坐臥或各種道理上都一應俱全，無所不包，無所不備，天下所有東西皆為你所用，所有道理都是你的註腳，這就是大用。

自誠而明

　大用在修的過程中是潛藏不用的，因為潛藏不用才能變成大用，和現代人的學習方法是完全相反的，所以現代人要執中很難。明白這個道理，從態度上改變就容易些。人的許多事情，因態度不好，就很難辦成。態度好，本來辦不成的，人家也會想辦法幫你辦成。別人看你，不是看能力，而是看態度誠不誠懇，正如歐巴馬的美國健保案一樣。《大學》講「自明而誠」，明白了就進入最高的真誠，或是「自誠而明」，達到最大的真誠後，就看見一切，看破所有，見五蘊皆空。當我們有這種能力時，任何東西都能看清楚、看透，觀念就會不斷的提昇，不斷的擴大、延伸、內化，可以做任何的運轉投射，這樣的生命就達到最大的平衡、最高的中和，也就是儒家所講的「極高明而道中庸」，此時自能無所不為。

克己復禮

　仁義禮智、克己復禮就是中庸之道，看起來好像很難，可是做著做著，不知不覺就會做出來。所以孔子講「為人由己，不由人乎哉」，那是中庸的力量運轉，有這種力量就能進入智仁勇三達德的境界，做到「無求生以害仁，有殺生以成仁」，就有真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，又能夠保持中道，也就是在任何狀態下都很快樂。生命歷程必定有高低起伏、喜怒哀樂，耶穌也好，佛陀也好，孔子也好，都碰到許多災難，尤其孔子，在政治上和許多人不和，他在周遊列國時碰到許多對手，但他在任何狀態下都能保持樂天知命的狀況。

無處不安

　有一次孔子從陳國經蔡國要到楚國去，陳蔡兩國雖然不重用孔子，但也不希望他效勞楚國，於是派了上千人把孔子一行人圍在野外。孔子和學生子貢、子路、顏回等被圍了幾天，還能唱歌聊天，互開玩笑，感覺不像在極其凶險的狀態，而是在居家常樂的狀況中。為什麼他們在隨時都會被殺的情況下，還能保持豁達快樂的狀態？除了各個功夫高強外，生命態度也非常樂觀。在極其凶險中開玩笑，其實就是致其中和，面對狀況就不再那麼緊張，問題再難都能解決，但若緊張就解決不了。當時孔子指出「芝蘭生於深林，不以無人而不芳。君子修道立德，不謂窮困而改節。為之者，人也。生死者，命也。」「歲寒，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」更強調「君子坦蕩蕩，發憤忘食，樂以忘憂，不知老之將至」此之謂大中至正也！

進退應對

　子路、子貢、顏回等畢竟是孔子的高徒，能和孔子唱和，把當時危險的狀況給化解掉，再以強大的向心力同心面對，將問題解決，這就是智仁勇三全，站在地獄可以看天堂。現代人是站在天堂看地獄，如何有致中和的力量？當然沒有。所以為什麼孔子令人敬佩，因為他不是書呆子，隨時應對生活上的問題，能夠一一化解，而且又有一身好功夫，能面對那麼多變化，還能樂此不疲，又明知不可而為之，這全都是一種中庸的力量。孔子說「危邦不入，亂邦不居， 天下有道則見，無道則隱。邦有道，貧且賤焉，恥也，邦無道，富且貴焉，恥也。」「女為君子儒，無為小人儒」正如功夫對打時，懂得行健自強不息的易道，才能掌握變化多端的攻防之勢，能負陰抱陽，進出奇正，知所進退，應對裕如，可攻可不攻，不守又自守，功夫中強調洞悉進退，不乃聖人之道？（2010.03.31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