問：老師說功夫學習既是「為學日益」，也是「為道日損」，其道理為何？損和益如何同時進行？

自力真誠

鍾老師：功夫的目的是止戈，化干戈為玉帛，其中最重要的是控制能力，要有挾泰山以超北海和力挽狂瀾的能力，才能把狀況完全控制住，以佛家用語來說就是「自力」，有自力才能把狀況停止。而所謂的「大力」，其實是絕對的真誠，能主敬守一，誠意正心，就會明明德，止於至善，做到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。功夫的境界並非在於日後能名揚國際，或打勝比賽，那只是目的之一。真正的目的在於平常與同門，或其他練習切磋對手，在日用平常間，於不斷反覆的對練中，展現自強不息，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控制自己的動作，不傷到同學，才能有高強的對手不斷與你練習。如對手都傷光了，也沒人與你對練，更不要談所謂打得傷對手，是因為對手已先打到你點收回去，因不傷你，你才能有出手傷人的機會。這不跟人在日常生活中，以自己的自尊、情緒、漠視、無心或無知傷害身邊的親友一樣？如不是親友，有機會傷嗎？不以至誠盡最大力是止不了心中之毒與干戈的！

誠意正心

　功夫要精進必須「為學日益」，不斷的學習，不斷的累積各種擋法、打法，和觀察、移位、反應等方法，積得越多越好。若只靠一兩種方法，不僅容易被看穿和拆解，當對方的動作稍有變化就難以應付，又怎麼談止戈？以墨子為例，他為什麼有辦法勸那些帝王們不要動干戈？因為當帝王們說他們將如何攻擊敵手時，墨子總是有辦法說出破解方法，讓帝王們相信他們的攻擊會無效。因為墨子有辦法應付各種攻擊，他有能力止戈，所以可以談「非攻」。而墨子的「非攻」在面對隨時會殺你的威權帝王們，沒有最大的真誠和明知不可為之的正心，不敢殺身成仁，自然不敢面對殺機、危機，和轉機，也就不能止戈。因為止戈就是最大的除三害，自我控制，進入仁儀禮智、真空妙有、虛以集道的境界。

止而正之

　另一個例子是李小龍，他的「截拳道」其實是一種觀念，也算是一種「非攻」境界，其基本拳法出自於詠春的「攔了再打」，雖是先攔再打，但速度快到攔和打幾乎同時，對方根本不可能攻得進來，一攻進來就會被打，也就不敢輕舉妄動，進而達到「止戈」的作用。要進入這種止戈境界，動作得練到非常純熟，熟到如同庖丁解牛遊刃有餘。這種神乎奇技是先以最大的真誠，用無為方式，呆呆的走進，心中沒有欲求，只如喝茶吃飯，手到擒來。如沒真誠，你會不相信截得了對手，更不相信攔了即打會成功。但有了真誠又不能放下，便如同能學而益卻不能道而損，功夫便不能入乎其內，出乎其外，往來陰陽，便不見止戈之道。

損益同體

　功夫要超凡入聖，那就不單純是「為學日益」，還必須「為道日損」，不只是練動作，還要修心，修真誠的心，相信自己做得到，必須先把執著拿掉，罫礙拿掉，五蘊五毒、好勇鬥狠、七情六慾全都拿掉，拿了又拿，損之又損。學功夫，苦學、苦練之外別無他法，但學了之後，必須把那些方法、技法全部丟掉。因為學得一招半式容易形成一種模式，拼命累積，越積越重，執著越深，一旦動作成了習慣，身體的本能反應就會變弱，觀察力也會變差。方法、技法不丟掉，就不可能將所學融會貫通，心被鎖死，雖練得幾招，有兩把刷子，但境界有限，水平有限。

至誠至虛

　學習過程必定有成果累積，好比「扣手」這個動作，一次扣不到，兩次扣不到，多練幾次也就扣到了。但拼命的練，累積久了又成記憶性反應，也就是，看到手就想扣，動作變得固定又僵化，雖然「反應」夠快，但也可能反應不當，在不宜扣手的時候做扣手動作，反而被對方擊中，因為記憶性反應不是直觀反應，不能隨機應變，沒有彈性。因此學習任何動作或技法，到快要僵化時，若能馬上把它丟掉，就能恢復身體原有的彈性和反應。動作有彈性就可以有許多選擇，不執著於某一固定的動作，才可能有其他更好的表現，更大的能力才會產生。而最真誠的人才會最謙虛，真正投入的人才知如何放下。學而不損，練而不修，正如孔子說士人之病：「學之不講，德之不修，聞義不能徒，不善不能改」，又怎能更上層樓？

邊學邊丟

　「邊學邊丟」極為重要，卻也是極難的，多數人學了自己的一套方法之後，就很難把它丟掉，捨不得換另一種方法。能不斷的換方法，體會越來越多、越來越深，功夫水平才會越來越高。在換方法的過程中，必定會面臨一些失敗，《笑傲江湖》裡的風清揚說，功夫是從敗中學來的，不敢面對失敗就不可能把功夫練成。原本那套純熟的方法打得順手，換個方法當然會覺得不太順，那是必然的、正常的，但只要心裡接受，也就能從不太順裡看清楚自己的狀況和問題，就會做得更好，就有能力面對自己，控制自己。

全然接受

　不怕失敗才有更真的真誠，有真誠，學習才可能成功。若是怕失敗，始終以自己最拿手的方法來和同學對練，其實是心中有恐懼，有罫礙，不願意換，不願意變，不敢嚐試新的方法，只存勝敗之心，沒有真誠，也許較有機會打贏對方，但也只是暫時的，很快就會被追上，這樣的學習是不可能成功的。成功有階段性，階段性的成功不是成功，必須達到佛家所講「大圓鏡智」，或道家所說「大化幻境」，或儒家所言「沛然莫之能禦」的境界才算真正的成功，這是經過多少失敗才達到的。也就是，不斷的失敗，成功，失敗，成功……，最後才能完全成功。

止戈弘毅

　為學日益要有曾子講「士不可以不弘毅，任重而道遠。仁以為己任，不亦重乎？死而後已，不亦遠乎？」的心與力，這種大力才能止戈。為道日損要有誠意正心，以及虛以待物的能力，也即是真心尊重所有人，無分別心，真誠的對你的親友、對手，不要不耐、敷衍、隨便；面對對手能如如不動，可打可不打，點到即止，不小心給打到，即虛心接納，修而正之，心無牽掛懸念，自在如日輪上昇，便入其道。損益做不到，不會有同理心，不會真正尊重人，不會了悟自我，沒有反省能力，沒有真誠，沒有擔當，便不能止戈，也入不了武學殿堂。(2009.12.30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