問:如何看到隨緣之美?
鍾老師:隨緣是一種不斤斤計較,不執著的態度。要看到隨緣之美,必須先有足夠的人格教育和自我完成的修練,更要能體會「致虛之極,守靜之篤」的道理,同時不被表相所迷惑。許多人看事情總是看不到真相,僅會在一些物相上斤斤計較,只見樹不見林。譬如練功,常有同學練了一段時間之後還在問:「動作要怎麼做才會做得好、做得標準?吐納是不是……?氣納丹田是否要……?」。其實這些都是形而下的運作而已,是屬於「有心」的部分,不自然的部分,同學們大可不必執著於這些有形的動作細節上。倒不是說形而下的運作不重要,而是由於練功之初不得一法,很難進入,因此需要一個有心的、有為的法門進入,但進到一個水平之後,就不應再專注於一些動作上的細節,否則就不能進入更高境界。
剛開始練功,就像練武之初一樣,拿著棍、拿著劍,怎麼拿都覺得不對勁,等拿了千百次之後,就愈拿愈順手,也就覺得自然了,之後,才能開始談劍道。可是很多人練到很熟練之後,都只會談劍術,而不會談劍道,這就走偏了。以庖丁解牛為例,庖丁解牛之所以能得心應手,固然是因為他對宰牛的技巧極為熟練,但更重要的是他的「解牛之道」。他說剛開始解牛時,所看到的,牛就是牛,是牛的全形,可是三年之後,他再解牛時,看到的,牛已不像牛,也就是已不見牛的全形。這個例子的意思是說,在功夫尚未形成以前,我們若一直依循著原先的一些規律或法則去練習,而不去體會功夫的內涵的話,就好比抓著執著不放,這是不能悟道的。
要體會功夫的內涵,不是用「目視」,而是要做到「神視」,「觀止而神行」,要讓感觀、五蘊、六識全部停止,這時身體內部的力量自然會湊合,道的境界就會產生。道的境界是隨著自然的律動在運作,隨著自然運作就是隨緣,也就是不做作。練功剛開始必須從一定的架構配合動作切入,但練了一段時日之後,就無須執著於架構或動作上,而是必須體會「致虛之極,守靜之篤」、「人心惟危,道心惟危,惟精惟一,允厥執中」等道理,再練下去,身心靈會開始產生高度整合,之後,就可達到天人合一的狀態,這時整個生命境界就完全不同。
許多人練功只看到外在的形式,那是大錯特錯,形式雖然有它的作用,可是也很有問題。偶爾會有不認識的人打電話到學會來問,吐納是什麼?逆式呼吸又是什麼?是否將橫隔膜往下降,腹部繃緊就可以了?我說,有點類似,但不完全是這樣,同時也讓他明白,這樣問,一定練不好的。因為功法不是用說的,它不是一種技術,也不是一種可以完全詳細描述的方法,它是一種境界,這種境界你必須真的去做、去體會,才能明白那究竟是怎麼回事。現代人習慣以理性思考、邏輯分析等方式去研究外在形式,以此解釋吐納、氣聚丹田、逆呼吸是如何如何,這是根本上的錯誤!
形式是一種外相,是一種做作,是假的,徒有形式而無內涵是沒有用的。顏回問莊子,我家裡很窮,所以我一直都是吃菜,沒吃肉,這是否等於吃素進而達到心齋的境界?莊子回答,你吃的固然是素,但只是形式上的吃素。心不素,就不等於吃素,只吃菜,沒吃肉,只是做到表相而已,若要真得達到心齋的境界,也就是「還真」的境界,就必須做到對周遭所有事物都不緊張,不去反應,沒有疑問才行,這也就是心齋的境界。心齋境界的特色是,必須讓身心靈與環境完全合一,不作分別,像顏回一樣,做到「一簞食,一瓢飲,在陋巷,人不堪其憂,回也不改其樂。」同樣的道理,能做到吃美食,又能斷美食;入紅塵,不受紅塵所染,又不憤世疾俗,心境一如如,進而達到「酒肉穿腸過,佛祖心中坐」的不作分別,也不動心的更高境界。
再以練功來說,你可能覺得那些動作好像平平無奇、很單調,體會不到什麼東西,但假如你能夠從那單純的一舉一動、一呼一吸,或任何一個導引裡體會到它的美,就像易經繫辭傳裡提到的「易簡之美」一樣,而每做一次又能有更深一層的體會,等到我們的體會愈來愈高,愈來愈大,我們看到的境界就完全不同,也就能了解我們生命的問題有許多其實都是因心的做作而造成的,想太多了,若能不想,自然就沒有問題。「人不堪其憂」是因為心動,「回不改其樂」是因為心不動。
「若一志,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,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。?於聽,心止於符。氣也者,虛而待物者也,唯道集虛,虛者心齋也」。一些人整天帶著耳朵到處聽,聽這聽那,這麼一聽,心就卡死了,罣礙就來了,罣礙是怎麼來的?是我們把它抓進來的。聽人講道理,不是用耳朵聽,而要用心聽,要了解功法上的一些動作,不是用眼睛去看,而是用心去看。因此練功不需要問太多,只要不斷的練,把功練到功不像功,不執著於功練得好不好,就像庖丁解牛一樣看不到牛,這是第一個層次。有了這樣的功夫之後,再下一個層次是,不用心去聽,用氣去聽。這裡的氣是指「道」的意思,而不是一般所謂感觀上的氣。感觀上的氣就像一些練意念導引功法的人都會有很強的氣感,這種氣感是屬於七情六慾的感覺,不是真的氣在運作。氣要能真的運作,必須像庖丁在最後境界達到「官知止,而神欲行」,當五官、六識全部停止,氣才能真的運作起來。
氣不是單純指身體的能量、心的能量、靈的能量,那麼,氣是什麼?「氣者,虛以待物者也」,氣是一種具有空性的東西,而且能夠接引能量的進入。像莊子秋水篇談到:「河伯於秋水時至以為洋洋自得……」。其實,很多人都像河伯一樣,以為自己有所體會、有能力,事實上只是像河伯略懂一兩樣道理罷了,卻將膚淺的道理當真理。河伯碰到北海時,一望無際,才看到自己的渺小。北海跟河伯說,當你了解到自己的渺小時,才可以開始去明白大道理。氣的基本道理在於虛,在於無,在於柔,在於空。練功若體會不到「氣者,虛也」,而反將能量當成一種成就,這時功夫就卡死了,根本上不去。
隨緣就不能做作,必需有真誠,有真心,又能虛以待物,可是又必須有自在的大力。沒有自在的大力的隨緣,就沒有辦法讓身心靈與天地人同時整合。身心靈是小我,天地人是大我,一大一小好比兩個同心圓,中間的圓是小我,外邊的圓是大我,中間的圓如果沒有大力,就會被大我擠在邊邊,大我一動,小我就跟著搖頭晃腦的,難過極了,倘若小我有大力,能保持平衡,不動心,也就能維持在大我的中心,大我怎麼走,小我就跟著怎麼走,大我怎麼動,小我都不受影響,這時候才看得見隨著的美,才看得到自然裡的天地、生命、生活、人生,隨著你的律動跟著你起舞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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